始平王眼下可是在前线为国尽忠呢,留了这一家子妇孺,还在天子脚下,竟被人踩到头上来了!
想始平王府何等富贵,始平王妃何等得圣人之心,这样的人家,竟需要金尊玉贵的小娘子亲披甲胄。在座都是燕朝顶尖门第的贵人,多少物伤其类,有人红了眼圈,有人甚至直接哭了出来,喊道:“我的儿——”
却是李家九夫人。
卢夫人尤能振作精神对始平王妃发难,她是直接一头昏了过去,到这会儿才醒。醒来就听到嘉语这话,她原是个心软无算的糊涂人,登时就哭了出来。
嘉语:……
嘉语决定不予理会,继续说道:“……却不想宫里已经得了消息——原本圣人正要出宫,来贺我阿兄大婚,幸而消息及时,当即命宋王领兵平乱。我自问骑射不及宋王,悍勇不及将士,所以折转回来。”
她不敢抛出昭熙已经无恙的消息——这消息一出,这攻守同盟就建不成了。
不少人“哦”了一声——原来如此。怪不得她身着甲胄,眉目中英气凛凛,到底将门虎女,便技不如人,气度却是不输的。
始平王妃瞧着差不多了,这才开口道:“三娘做得对。这里是洛阳,便有乱臣贼子,能有多少,跟随我儿前去迎亲的,哪个不是文武双全的好男儿,还能怕了他们?如今又有宋王接应,想来无事。”
边上贵人纷纷低应道:“承王妃吉言……”
“但愿如此……”
王妃又话锋一转:“如今天时已晚,外头形势不明,在座都是我始平王府的贵宾,千金之躯,不宜涉险,诸位要是不嫌粗陋,就在我府里歇了,待天明了再说——就怕事起仓促,我府中招待不周……”
“王妃多虑了。”
“哪里哪里——”
母女俩一唱一和,渐渐安抚住来宾。原本成亲吉时在晚上,照例是要安置来宾的,虽然因了这变故,需要安置的宾客比之前料想的要多,好在始平王府原本就婢仆众多,训练有素,倒还料理得来。
戌时近末,绷了整晚的神经,不少人倦意上脸,渐渐就散去了。
剩下的如果不是精力较常人旺盛,看热闹大过天的八卦人,就是苦主,譬如卢夫人,李家九夫人,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去歇着的,生怕错过的消息——哪怕只是片刻。
她们不肯散去,王妃也不好回屋休息,连着袁氏、嘉颖、嘉媛几个陪坐,还有嘉语——嘉语换了衣裳又出来,依偎在王妃膝下。
席间上了两次瓜果,添换了三次酪饮——并没有人动用这些,风越来越凉,也只有灯盏神采奕奕,然而这神采中,渐渐也透出夜色的凄清来。
其实嘉语想着,这乱象,恐怕是要持续到天明,对方是有备而来,有心算无心,萧阮也好,她和嘉言的那些部曲也罢,都是仓促上阵,也许战斗力略有胜出,也未必就能碾压——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
只不知道背后黑手是谁。
她没有亲临其境,既猜不出贼人是什么构成,也想不明白在父亲权倾天下之前,有哪个仇家这样心狠手辣,又不守规矩。从前并没有这么一出。从前也是要到天下大乱之后才没了规矩,如今尚是承平。
至少洛阳尚在承平。
在后来……十年之后,她倒是见过周乐专拣了新春佳节发动攻击,那是在战中,还多少人猝不及防就做了他乡野鬼。
这一念未了,忽然听到脚步声,因静,脚步声就格外清楚,清楚到仿佛带了外头的风霜,带了刀剑的喑哑,挟着夜色茫茫直冲进来:“王妃!”
始平王妃蓦地抬头来,目光炯炯:“有消息了吗?”
来人伏身行礼道:“宋王求见。”
厅中竟还静了片刻,连嘉语都有片刻说不出话来,过了子时,也许已经是丑时中了,谁都没有再抱希望,即便真有消息,论理也该到天明了再来禀报——奔忙了整晚,宋王也不是铁打的。
竟在这时候来了。
片刻的静默之后,厅堂中才发出低低的“啊”的声音,是期盼,也是惶恐,多少复杂到无法诉诸于言语的情绪,在空气里弥漫。
始平王妃深吸了一口气,不管什么消息,好或者坏,总是要来的。
“快请他进来。”她说。
帘子掀开时,众人只觉得眼前一亮。
厅中设了八面屏,屏面是湖丝缂绣,簪花仕女,春夏之交,百花吐蕊,蝶影翩飞,仕女纱衣长裙,在石边在水边,在花丛中在柳枝里,有阳光有月光有风,配色雅致,浓淡得宜,细腻而不乏灵动。
未出阁的小娘子都在屏风后,贵妇人仗着长辈身份——毕竟洛阳高门间,多少沾亲带故,反倒不必避嫌。
然而屏面这么薄,灯火透过真丝,首先是影子,拉长的影子横亘在地面上,然后很快地,人走了进来。
黑衣,黑发,黑的斗篷,像是整个人都裹在夜色里,或者说,他把夜色卷了进来。如果说从前的宋王萧阮是如玉君子,光华内敛,触手温凉,那么这时候众人忽然发现,玉有了芒。
那就像是剑出了鞘。
又像是月亮落在湖心里,凛凛微光,凝而不散。
有不少目光黏上就扯不下来,也有人在心里嘀咕:宋王如此人品,也难怪华阳之前与他纠缠日久。
萧阮直走到始平王妃面前,目色一转,余光所及之处,都是梳髻的妇人,便知道嘉语不在,心里略略一空——虽然这也是可以预料的。
行过礼,但听始平王妃问:“外头如何了?”
萧阮答道:“已经没事了,诸位公子都好,有人受了伤,但是没有性命之忧,令侄与安侍卫在安置他们,许大夫正在救治。”这是王妃的手笔,早料想兴许有人受伤,请了许大夫来府里恭候。
一句话,多少人心里石头落地——连始平王妃母女在内。
虽则这件事不是始平王府的错,但是好端端的婚礼,要闹出人命来,到底不美。
萧家这位大郎也是成精了,王妃心里想道,是算准了等在这里的都是些什么人,所以开口就是诸位公子,全然不提星夜驰援的苦劳,接应及时的功劳。说到受了伤,却又不曝名姓,免得有人脸面无光。
——然而谁会不记他的好?
却问:“战况如何?”
“叛乱已平。”萧阮简洁地回答。
这倒在意料之中,王妃想一想又问:“送亲的谢家人……”
“已经送回谢家。”
没提伤亡,王妃心里有数,点点头,正要嘉许几句就让他回去,忽然屏风后传出一个声音问:“可有审明贼人主使?”
萧阮的眼睛亮了,亮得那个刹那,连始平王妃都恍惚想起天上星子,从夜色里冉冉升起的璀璨。
不由地诧异起来,一直以来,她都以为是三娘一厢情愿。
是三娘在靠近他,如飞蛾扑火,是三娘在吵,三娘在闹,三娘在以死相逼不肯嫁,从头至尾,他都像是局外人。想嫁的许嫁的逼嫁的拒嫁的,他始终是那个惊才绝艳的少年,惊的是别人,艳的是别人,他洁白无瑕,纤尘不染。
难道……那却是可惜了。
这一念闪过去,就听得萧阮琅琅应道:“回公主的话,贼人已经送往大理寺,等候圣上发落。”
他连她的声音都记得——当然那并不奇怪,且不说去年西山上的生死纠葛,就之前洛阳到信都一路同行,以宋王的过耳不忘,这有何难?
不知道多少人这样想。嘉语是有些恼,恼的是他听出来也就罢了,何必喊破?也恼他说了半天,避重就轻——杀了多少人,拿了多少人,顺藤摸到多少瓜,全一笔带过。但是转念一想,这洛阳城里,敢把自家往死里得罪的,恐怕不是什么普通人,须得先知会两宫也是情理之中。
她不做声,萧阮眸光像是往屏风后转了一轮。始平王妃道:“辛苦萧郎了。如今天时已晚,恐怕明日还要早起,还是快回去歇着吧。”
这是不留客了。
萧阮应了,行礼退了下去。
待他的影子全部从堂上消失,厅堂里才重又嘈嘈起来,有人熬不住要下去歇了,有人还想去探看自家子侄,王妃手挥目送都处理了,又吩咐嘉语道:“这里没你们的事,三娘,带二娘七娘回屋去。”
嘉语应声,带了嘉颖和嘉媛出门。
嘉媛是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咂舌道:“洛阳的人物真俊——那个宋王,三姐从前见过么?”
嘉语:……
又想她们自来洛阳,先后见过的,从阿兄到郑忱到萧阮,无不是顶尖的人物,岂有不俊之理,口中答道:“自然是见过的——宋王嫡母是彭城长公主,虽然有些远,论起来也是咱们姑母。”
“彭城长公主么?”嘉媛却有印象,吐了吐舌头,“那通身气派,我可不敢高攀。”
嘉语温和地笑了笑,吩咐婢子送嘉颖姐妹各回院子,方才回到四宜居。这一日变故之多,实在教人心力交瘁。算计着明儿早上进宫探望,多半也能知道结果了。也不知道太后怎么想的,竟推了萧阮出来平乱——兴许是恰逢其事?
嘉语这里想着,一眼瞧见茯苓鬼鬼祟祟,不由问:“什么事?”
茯苓道:“安平说宋王殿下给了个锦囊。”
嘉语:……
“给我看看。”
安平那小子,也是算准了茯苓性子软好说话。
锦囊倒是精致——萧阮的东西,就没有不精致的,伸手往里一探,三寸见方一张软绡,字迹看得出匆忙,隽永却不减,想来并不会随身带笔,嘉语凑到鼻尖,有幽的香,若有还无。是眉笔。
绡上四个字:斩首千五。
嘉语一怔,然后反应过来。他无法回答她之前的问话,但是他答应过为她杀贼,这是回执,斩首一千五百人。这是洛阳,不是战场,完全可以想象他杀出了怎样一个修罗场,当中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嘉语知道萧阮是能杀人的——一向都知道,慈不掌兵,然而这时候仍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竟然有这么多人。
然后方才想道,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人。想萧阮也不至于赶尽杀绝,定是杀一批,留一批。以嘉语度来,杀的多半是可能会被赦免的从犯,以及可以杀的人,而首恶——多半是上交大理寺了。
然而幕后指使多半不会亲临现场。也就是些小头目,至于小头目知道多少,说了多少,那就都看萧阮的手段了——横竖他不会告诉她。
诚然不为了她,萧阮也不会手软,然而终究是她说了那句“杀贼”,是他应了那句“你放心”。嘉语握住软绡,想道,无论如何,这份情,她领。
连翘瞧着嘉语的面色,小心翼翼喊道:“姑娘、姑娘?”
嘉语没有应,神色间有些远——她在这里,她不在这里。
连翘心里就是凉了半截,她家姑娘走到今日,算是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得了爵位,得了荣宠,得了如意郎君,这个宋王,怎么就不肯放过她家姑娘呢,她深吸了一口气,再喊了一声:“姑娘!”
嘉语如梦初醒:“嗯?”
“婢子听说有人受了伤,姑娘要不要去看看?”连翘说。
嘉语一头雾水:“这都什么时辰了,受伤的人自有母亲安置,我去看什么?”
“可是李……”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嘉语:……
原是拐着弯叫她去看李十二郎,这倒确实不失为一个讨取未来婆婆和夫婿欢心的好机会,只不过……
嘉语道:“李郎未必就受了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