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阿姐从来都擅长站在道德的高地上,一棒子把人砸个头昏眼花无话可说。
周五吐了吐舌头,低声与哥哥说道:“从前只觉得这个丫头狡猾,如今才真真知道,果真是做姐姐的。”
周二:……
“什么丫头,叫公主!”
然而挡不住嘉颖、嘉媛与袁氏都心有戚戚焉。
嘉语阻了嘉言,王妃固然心中安慰,宫姨娘却又哭了起来,阿袖远隔千里,昭熙生死不知,如今三娘又要轻身赴险——她倒是会说别人,就不怕自己出了意外,她这个做姨娘的会活活疼死吗!
她哭得伤心,王妃只皱一皱眉,嘉语却走过来道:“姨娘莫要担心,三娘此去,定然会把哥哥带回来。”
宫姨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扯住她的袖子只管喊“三娘”,嘉语一咬牙,挣脱她的手,几步匆匆就出了门。
有时候是不能回头,也不容回头。
马是早已备好,嘉语与周二、周五说道:“我们先去营房,我有五百部曲,六娘有四百,凑了九百人,再去长街接我阿兄。”
周二也就罢了,周五又跳起来:“你居然有五百部曲——这不公平!”
嘉语:……
周二只道:“我们这就去罢,莫让世子久等。”
——虽然两个小娘子手里竟有近千人之多确实不可思议,不过想想既是始平王府的姑娘,也不算意外了。
一行三人快马加鞭,走的是小路。便是小路,也时不时能看到鲜血和残肢。倒在血泊中□□的人,破损的兵器,有长刀,沾血的箭头。这是一场伏击……这几乎是一场伏击,就像去岁李家兄妹遭遇的伏击。
然而那是西山,然而这是洛阳!
嘉语咬紧牙关打马直奔营地。营地她来得不多,至少没有嘉言来得殷勤,然而也是来过的,隔老远就觉得不对,走近了果然不对——营房里空空如也,哪里有人的影子。登时心里就是一沉。
“咦,三娘子——”周五的幸灾乐祸才起了个头,就被周二喝住:“闭嘴!”
周五悻悻摸了摸鼻子。
嘉语勒住马,取出金哨子,音符是一早约定好的,金声清锐,片刻,就有个黑点出现在营地上,起初极远,眨眼就近了,嘉语看清楚来人,脱口道:“安平——人呢?”
“人……被宋王带走了。”安平道。
宋王……萧阮?嘉语做梦都想不到会是他,当时怔住,一千人不到,他要了这一千不到的人做什么?嘉言的部曲也就罢了,她的部曲是周乐所训,从来只听她一个人号令,又如何肯跟萧阮走?
“他、他持了世子的信物与手书。”安平从怀中取一卷书,递给嘉语。虽然字迹虚浮,却果然是昭熙的手笔。
昭熙亲笔,字迹未干,意味着什么。嘉语身子一软,手撑住马背,方才没有摔下去。真真如劫后余生。
到这时候视线方才能够聚焦,看清楚昭熙写的是“周郎练兵,三娘部曲”。
八个字没头没尾,嘉语略一思索,却不得不叫好。她哥哥真是个聪明人。要知道,周乐帮她练兵这件事,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便是到过庄上的李家兄妹,也只当是她父兄的亲兵,绝不会想到是她的部曲。
这八个字足以证明昭熙没有被胁迫。
“宋王说,多半府里还会来人,多半会是三娘子,”安平又道,“他说世子尚好,虽然受了伤,有王太医在,料想无碍。太后命他处理这件事。他带走了八百人,留了一百,说是留给三娘子带回府。”
想一想又补充道:“他说世子妃无恙,只是受惊不小。”
几句话,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连她始平王府中动向都料得毫厘不差。安平转述的时候,神情也是佩服的。嘉语心情就更复杂一些,只是今日连番,惊了又惊,实在没有精神细想。
便只道:“你领了他们回府去,听边统领吩咐。”
“那三娘子你呢?”
嘉语拨转马头:“我去找宋王!”
安平:……
他家三娘子是订了亲的订了亲的订了亲的对吧?他家的驸马爷是李家郎吧李家郎吧李家郎吧!他之前对宋王有多佩服,这会儿就有多怨念:您老怎么就不能安安分分离我家公主远一点呢?
没用上“阴魂不散”这个词,很大程度上基于宋王眼下奔忙为的是自家世子爷,安平觉得自个儿很公道了。
周氏兄弟一愣,虽然心里不无嘀咕,到底追了上去。
只用了盏茶功夫,竟然追到了。
萧阮走得不比他们早多少,毕竟始平王府近,皇城远,他要说服这八百人跟他走又费了不少口舌。嘉语与周氏兄弟坐骑又神骏。这时候打马飞奔而来,起初远,还看不出什么,到越来越近,就有眼尖的叫了起来:“公主!”
“是公主殿下!”
“公主!”
竟一发不肯走了。萧阮闻声也勒住马,回头看时,只见月色微光,夜雾茫茫里,一朵玉兰坠落,他念的那个女子乘风破雾而来,那像是一场投奔,或者久别重逢,她的身后,所有所有,都坍塌如废墟。
“三娘。”萧阮道。
世间多少行三的女子,但是因为他念的那个行三,这个排行在舌尖就郑重起来,郑重如一朵花,等了整整一春方才盛开。
消息传到始平王府的时候天还没有全黑,从始平王妃到嘉言,脸色是齐齐一白,连被奶娘抱在手里的昭恂都被吓住了,“哇”地一下哭出声来。整个的畅和堂,也就只有这个不知道世事的小儿能哭得放肆。
长街上一片混乱,莫说是准信,更详细的消息都只能等。
然而谁愿意等?
等候的恐惧,无能为力的煎熬,以后可能会后悔,不,是定然会后悔的焦虑,一重一重,都压在心上。事后来看,决断总是容易的,然而只有当其时,当其事,才知道其中艰难。
任何一个决定都重逾泰山,关山重重,怎么做都怕错。
这时候脑子简单反而有福,譬如宫姨娘,短暂的怔忪之后,眼中就流下泪来,口中念道“我可怜的二郎”,直挺挺就要往外冲。
“回来!”始平王妃喝了一声,却还是看了嘉语一眼。自有仆妇左右按住宫姨娘,硬生生拖了回来。
宫姨娘几乎是怨恨地瞪住她——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胆子,却在这时候迸发出最深的恨意,她很咽了几口唾沫,方才鼓起勇气要开口,又被嘉语打断:“连翘,传话给边统领,闭了四门!”
“三娘你!”宫姨娘满腔的怒火,登时全转到嘉语身上,“你疯了!一会儿二郎回来怎么办?你……你会害死二郎的!他是你哥哥!你害死了阿袖还不够,如今连亲哥哥都不放过吗?我做了什么孽养出你这么个——”
“闭嘴!”王妃再喝了一句,宫姨娘虽然极力挣扎,但是出口的声音很快就变成了不甘心的呜呜声。
王妃撩了撩眼皮,宫姨娘虽然是口不择言,说得却不无道理。贺兰袖难道不是折在三娘手里?昭熙今儿迎娶谢云然难道不是三娘极力促成?更休说平城时候三娘有过的前科了,虽则那时候她还小。
但是……那又如何?
说到底这里所有人当中,只有她能决定昭熙的生死。
只有她决定的昭熙的生死,元景昊才无话可说。她才是他的至亲,所以她才能决断。如果她要他死,那是老天爷也救不了他。这个念头几乎是冷酷地滑过去,夹在若干年前那个幼儿琅琅呼她“母亲”的声音里。
她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他才多大,到她的膝盖这么高,并不敢亲近她,但礼节是有的,小大人似的孩子。
话不多,嘴也不甜,倒是很喜欢阿言,打小就和这个妹子亲热,每次回来能给她捎上一车的礼,都是些小玩意儿,不值什么,也不怕人笑话,也不避嫌,大约还是小,不懂得这些。
后来朝夕相处生出的情分。
这时候记忆慢慢浮起来,堵得心口生疼,这酸疼竟压过了如何对丈夫交代的忧虑。
而顾虑最少的嘉言,已经脱口问了出来:“阿姐你叫边叔闭了门,回头哥哥进不来可怎么办?”
嘉语道:“哥哥不会回来了——”
“你胡——”宫姨娘挣扎着骂了两个字,又被堵住了嘴。
“哥哥是善战之人,”嘉语这时候没功夫留意用词上的不妥,也顾不上情绪激动的宫姨娘,只一口气说道,“这么乱,定然是有人指使,冲的不是哥哥就是谢姐姐,多半是哥哥。既然是冲着哥哥,定然会堵住回家的路。哥哥可没那么傻……哥哥才不会那么傻!我猜哥哥多半会往皇城那边去。”
都说京城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那么皇城就是首善中的首善了,更何况元昭熙还是羽林卫统领。
这样一场混乱,如果当真是针对昭熙,往小里说,那就是针对他始平王府,家里不能乱,如果始平王府被攻破,昭熙那才当真是无家可归;往大里说,恐怕对宫里也有妨碍——于情于理,昭熙都该进一趟皇宫。
宫姨娘听得呆住,她虽然不很明白三娘说的这话,但是三娘说得好有道理,是她错了?她冤枉三娘了?三娘还是好孩子?
开口又要哭。
始平王妃却只轻轻呼出一口气:“叫芳梅去吧。”到底她是当家人。
“是。”嘉语应一声。
芳梅福一福身,匆匆去了。
嘉语又道:“还烦请母亲遣人去请大兄过来,商议安抚客人事宜。”
来客男女分席。女客是始平王妃领着嘉语、嘉言姐妹,并袁氏几个敷衍,男客由王府长史与元昭叙接待。女客在二门之内,不容易听到外面的消息,男客就不一样了,耳目灵便,又人多嘴杂。
光就方才回来报信的人一身狼狈,落在有心人眼里,就是个形迹可疑。更何况吉时将至,新郎新妇还迟迟不归。
王妃颔首道:“芳兰!”
芳兰领命去了。
发完这两道命令,嘉语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始平王妃:“母亲,我记得今儿来客里,有渤海周氏兄弟?”
王妃心里默默排了下宾客名单,说道:“是有。”
“是周二郎与周五郎么?”
王妃迟疑了片刻,方才应道:“……好像是。”周家兄弟河北豪客,并不久居京中,是因着与崔家有亲方才在受邀名单之列,所以始平王妃并无太多印象,只诧异想道:三娘又从哪里认得这些外男?
这一念未了,就听嘉语道:“烦请母亲请他们两位过来。”
王妃心中诧异更甚,只是方才嘉语要求的闭四门,抚宾客都有理有据,这一件,王妃虽不明其意,也还是依了她,吩咐芳桂去请人。
芳桂出去,畅和堂里一时有没了声息,嘉言赶紧抓了这空档求王妃道:“母亲,我、我想出去看看。”
王妃面上脸色一厉,正要呵斥,就听嘉语唤道:“薄荷,扶我起来……更衣。”
嘉言、嘉颖、王妃几个都不明所以,转头看去,嘉语手软软搭在薄荷臂上,几次用力都起不来,见众人惊愕,不由苦笑道:“动不了了。”
她才是、她才是所有人当中最恐惧的那个啊。
她亲眼见过他的死亡,就在她的面前,狰狞的伤口从额角一直划到下颌,血,流淌的,凝固的,纵横在他的脸上,唯有声音,就只有声音是她所熟悉的,他说:“走、快走!”当时惊恐,这时候忽然全部又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