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熙方才说道:“上策自然是打胜仗。”只要打赢了,什么都好说,燕朝自来军功重,此番平叛归来,李家还能上个台阶。
“中策呢?”
“没有中策。”他这妹子多半是听多了戏文,以为凡事都有上中下三策,可惜这档子事,就两条路,要不上天,要不下地。昭熙道,“要是输了,自难免损兵折将,李司空应该会……殉国。”
殉国是好听的说法,说得更明白一点是自裁,免得贻祸家族。
嘉语先怔了一下,乍听确实不可思议,细想却再妙不过一角棋,人死了,难道还能追究责任?有的人会,当今太后不会。
太后是个极念旧情的人。
何况从前,一直到周乐当政,嘉语都记得,李家都没有完——李家娘子还能抢了崔娘子的夫婿呢。
嘉语也不知道该不该放下心来。朔州既然已经乱了,周围云州、代州很快也会响应,虎兕出柙,锐何以当?这是一场绵延数年的叛乱,被卷入的军民超过百万,南朝也因此得以窥伺神器。
从前是她父亲出面收拾,但是父亲死后,降兵再叛,乱事又起,那是周乐的天下了——最后他得了这些人马。
从这时候开始,朝廷军一败再败,多少将士说到底不过是朝争的炮灰。嘉语几乎是戚戚地想,大军出发之日,天子送行,百官整肃,谁知道有去无回。而朝中又多少翻云覆雨手,并不在乎这些生死。
一定要他们都落到这一步,他们、他们的妻儿子女都落到这一步,生死如蝼蚁,如鱼肉,才会知道其中痛楚。
比如从前的她,再比如从前嘉言。
昭熙眼睁睁看着妹子眉目里渐渐渗出哀色,他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难过。如果只是李家……李家老爷子不说,李家应该是无恙的。或者是叛乱?娇滴滴的小娘子哪里看过战场上尸山血海,她这个妹子,倒不像有的人,听到打仗就以为能马上觅封侯,却不想一将功成万骨枯。
因问:“三娘在想什么呢?”
嘉语道:“想……前朝临海公主。”
前朝末世,洛阳大乱,临海公主为人所掳,辗转变卖为奴——想公主且如此,而况余人。
昭熙也有片刻的沉默,应道:“不至于此。”
嘉语却问:“父亲几时回来?”
昭熙道:“那要看太后和圣人的意思了。”朝中是缺宿将,但是宿将也是一仗一仗磨出来的,眼下形势尚不明朗,朝中绝不会急吼吼把父亲召回来,就算日后压不住了,也还要看太后与皇帝博弈。
至少皇帝肯定是想用穆家的人。
听见嘉语叹息,昭熙心口又有些疼,忙又补充道:“其实也不必太担心,如愿在武川镇,他一向能得人心。”
嘉语闻言道:“但愿如此。”也还是无精打采。
又过得几日,李家也摆宴。李家是嘉语的夫家,她如今还没有过门,原不便去。但是九娘给她的请帖是单独下的,言辞颇为恳切,王妃看过之后,与嘉语说:“但去无妨。”嘉语也就去了。
小娘子的聚会,无非游园,赏花,宴饮,附庸风雅的品评诗画,将门多投壶,或也有弹琴,起舞,论香,说衣着穿戴。嘉语不擅此道,能躲就躲,李九娘却特来见她,代母亲与妹妹与她致歉。
“我阿娘耳根子软,听风就是雨。”九娘很难为情,原本做儿女的,如何好说母亲不是,但是哥哥的话,她又不能不带到——已经把最不好听的隐去了,但是出口,还是觉得自个儿过分。
嘉语心道能养出八娘、九娘这样敦厚的性情,十二郎又明理,这个李家九夫人已经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怕她还要再给十六娘说好话,忙着扯开话题道:“九娘子好事将近了吧?”
李九娘面上飞霞。哪个小娘子没憧憬过自己的婚事,但是在她……因为姐姐的惨死,姐夫忽然变了夫君。母亲倒是沾沾自喜,觉得自个儿争了门好亲,可是在九娘,心里总存着一丝难过。
八娘是她嫡亲的姐姐,只年长一岁,又温柔可亲,哪怕是到最后一刻。那天泼天的雨,她一直记得,她跟在哥哥后头,看见胭脂色的血,姐姐连喊疼都没有,怕引来敌人。到最后,血都流尽了。
换来哥哥的仕途,她的婚事,十娘进宫为妃。她是敦厚,却是不傻,料想进宫的名额原是她的。只是家中长辈都看好十娘。
——毕竟,如果进了宫不得宠,那姐姐就白死了。
当然她也不想争这个,她也不想进宫。她从前曾住在宫里,见识过姚佳怡的跋扈,见识过太后偏心,后来也见识了陆靖华的死,如今正位上的穆皇后,也并不见得有多快活,她只是为姐姐难过。
母亲是最早忘记的,母亲一向想得开,宁肯把时间和心力耗在与婶婶、伯母的斗法上;然后是哥哥,哥哥渐渐也不大提,他仕途得意,又要迎娶公主。只剩了她,翻来覆去的就这么点心事。
她不说话,嘉语一时也猜不到她在想什么。
她原是想提醒九娘,如果可以,让十二郎催崔家早些迎娶,免得意外——尽管昭熙说这个可能性不大——但是转念一想,一旦李家失势,从崔九郎对谢云然的无情来看,又能给她多少庇护?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握一握九娘的手,说:“但愿一切如意。”
嘉语泼了酒,倒又冷静了些,李家九夫人来找始平王妃她是知道的,不想却是郑忱在背后捣鬼。
而李十二郎……
“李家……”嘉语说了这两个字,猛地灵光一闪,脱口道,“李夫人她——”
“再过四十七天,就是周年祭了。”郑忱淡淡地说,口气平淡得不像是缅怀,这个日子,这句话在他心里埋了太久,每日每夜,每时每刻,然而环顾左右,冠盖京华,竟不知道能说给谁听。
嘉语吃了一惊,回想起宝光寺里惊艳一瞥,那个缈白的影子在灯火里,在壁画里,她说后有猛虎,下有毒龙,被困在悬崖之上的旅人,却只心心念念舌尖的最后一滴蜜——人所能奢求的,不过这一点甜。
她死了——谁杀了她?以嘉语如今的耳目之灵便,竟从未听人提起,是讳莫如深,还是别有蹊跷?
嘉语深吸了一口气,做出第一个推断,试探着问:“是李家?”李夫人虽然被郑家接了回去,终究是李家妇,她与郑忱夹缠不清,郑李两家也不知道知道多少,要说李家因此嫌她坏了名声,也是说得过去的。
终究她没有再嫁。
如果是李家下的手,那么去年秋末,李家兄妹所受的伏击——难道不是咸阳王?嘉语看住郑忱,郑忱像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想,先是摇头,说:“不是。”停一停又道:“是我干的。”
嘉语脑袋里“轰”了一声——去年秋李家兄妹躲进她的庄子,是周乐和昭熙救了他们。也就是说,这件事有昭熙插手——昭熙也相信背后指使伏击李家兄妹的是咸阳王吗,还是知道真相?
这话却不好问郑忱,想了想,先说道:“侍中节哀。”
郑忱敛手回礼,以未亡人的礼节。
嘉语叹了口气。
从郑忱眼下的反应来看,对李家的报复恐怕不止于伏击。
只怕李十二郎今春在朝堂上的平步青云和他也脱不了干系——要爬得高,摔下来才格外惨痛。
已经死了一个八娘……嘉语心有戚戚地想,给李夫人陪葬的人可不会少。然而……她有什么资格劝说他罢手?从来,“原谅”这两个字最是不可劝,他放不下就放不下,凭什么原谅?凭什么让受害者原谅?
想是李夫人当初在李家吃了不少苦头。
她脑子有点乱,想了许久,方才绕回去问:“李家……会怎样?”
郑忱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往嘉语面前推过去。是一份奏折。
嘉语匆匆只扫了一眼,脸色已经变了:“怀朔镇叛乱?”贼首的名字反复看了几回,并不是周乐,大约是资历不够。或者是这一次,他没有跟着反?她也不知道,无论如何,这总算是一件好事。
但是郑忱拿战报给她看,是什么意思?嘉语闭目想了片刻:“郑侍中想逼李家出兵平叛?”
果然华阳公主是能看懂的,不愧是始平王的女儿,郑忱想道,口中回应说:“是李司空,十年前李司空上过六镇的条陈,三十年前李司空曾随高祖远征柔然,边镇的事,他最清楚不过……”
嘉语:……
“李司空都年过七十了!”
“太后已经允了。”郑忱说。
嘉语:……
这还有天理吗?等等!嘉语猛地想起一事,匆匆又低头,视线逡巡良久,脱口道:“咸阳王呢?”
咸阳王虽然客居南朝十年,但是在那之前,就已经有善战的美名,怎么太后会放着身在前线的咸阳王不用,反起用八竿子打不着边的李司空?
像是猜到嘉语迟早会问到这个,郑忱袖子又滚出一份奏折:“还没有确定,不过多半,咸阳王应该是殉国了。”
“王妃呢?”嘉语匆匆又扫一遍,没有找到。
“下落不明。”郑忱吐出这四个字,华阳公主和她这位表姐的恩怨不说全城尽知,至少高门之间不是秘密了,他连“节哀”都懒得说。
嘉语怔了片刻,脱口道:“她、她才没这么容易死。”
郑忱不说话。
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六镇之乱如期爆发——尽管这一世朔州刺史由于烈换成了咸阳王。但是贺兰袖,嘉语冷冷地想,她怎么会死,她哪里这么容易死……只是宫姨娘面前又须得备好话。
然而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嘉语道:“李司空多年没有上过战场,突然间劳师出征,难道太后就不顾虑三军将士?”
郑忱幽幽笑了一下。他知道她的这句话其实不是质问太后,而是问他:这么多人的生死,甚至是国之根基,在他一念之间。但是,那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元家的江山,自有他元家人来收拾。
然而到底,他也不忍她太失望,于是斟酌片刻,说道:“公主要知道,权力的厮杀从来都是你死我活,李司空这些年得罪的人不在少数,只要有人提个话头,就有无数人扑上去撕咬……”
嘉语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饮尽了,起身出门,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郑忱在背后说:“多谢公主没让我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