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高门女子

北朝纪事 绿梅枇杷 6765 字 8个月前

始平王妃有点坐不住了。

对面这个喋喋不休的女人知道她在说什么吗?教她管教三娘?笑话!她家三娘犯得着别人来教她管教?没有错,她是不十分喜欢这个继女,但是不喜欢是一回事,别人来指手画脚是另外一回事。

哪怕这个人将是她的婆婆——有本事自个儿对三娘指手画脚去,跟她来说顶什么用,难不成还指望她教训三娘?

要是从前那个三娘,没准她还会觉得她这些话十句里也有那么三四句可取,可是已经两年了,三娘进京,养在她膝下已经两年了,她还跑来和她说,要她留心三娘的举止,这是打她脸呢,还是打她脸?

就不说这两年里三娘对阿言的好了。前年没有三娘,宫里会闹出多大的事她知道吗,去年西山大营,景昊被调虎离山,没有三娘坐镇,又会闹出多大的事她知道吗?亏得她还是卢家的女儿。

高门女子也不过如此,比她们姚家又强到哪里去了。始平王妃心里碎碎念,只是拉不下脸,眼看着沙漏又下去一格,九夫人的声音已经从这边进,那边出了。王妃在琢磨要不要让芳莲再上点果脯上来,但是吃太多,晚饭怎么办?

正纠结,芳兰进来,对始平王妃耳语几句,始平王妃原本要说“请进来”,斜看了眼九夫人,心里一动,使了个眼色,却把洛神饮往九夫人面前一推,微微笑道:“夫人且停一停,润润喉。”

芳兰无声无息退了出去。

九夫人也说得渴了,倒是不客气,笑纳了王妃的好意,始平王府的洛神饮调得好,口舌生津,又往下说道:“不是我挑理,实在外头话说得难听,王妃也是为人父母,当知道为人父母的心——”

“那些个无稽之谈,哪个说给母亲听的,都该拖出去打死!”忽然外头传来一个声音,九夫人吃了一惊,几乎没跳起来——当然,卢家的教养保证了她的正襟危坐,只紧紧攥住帕子,嗫嚅道,“十二郎!”

谁通知的十二郎?

始平王妃笑道:“十二郎来接夫人,特特叮嘱了叫我不要声张,是想给夫人一个惊喜呢。”——教导她管教儿女,也不照照镜子!

李十二郎朗朗应道:“多谢王妃成全!”

“这孩子孝顺,这天热,芳兰,给十二郎送壶酒去!”

芳兰脆生生应了一句,隔着屏风,李十二郎又谢了一回,九夫人还在满面焦黑如遭雷劈中,始平王妃继续笑吟吟道:“原是想留夫人晚饭……”

“十二郎代母亲谢过王妃好意,”李十二郎道,“却是家中有事,父亲遣我来接母亲回去。”

李十二郎说到“父亲”两个字,九夫人的脸色由焦黑又转成了苍白,郎君对她冷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那个狐媚子之后,一直到八娘过世,九娘与十二郎婚事定下,方才又缓和了些。

这、这要是让他知道了自个儿来始平王府的目的……九夫人喉头微动,好容易方才发声道:“我的儿——”

始平王妃掩口笑道:“瞧瞧瞧,这是打量我家大郎不在,二郎才会说话,特特给我上演母慈子孝呢。”

李十二郎不容母亲再开口,急急说道:“家父在家里等,王妃容我与母亲先走一步。”

出了始平王府,九夫人登车,心里仍是不安,掀了半角帘子冲李十二郎招手道:“十二郎、十二郎!”

李十二郎驱马走近,九夫人隔着帘子问:“你阿父找我什么事?”

十二郎道:“回家再说!”

这个傻孩子!九夫人急得直绞帕子,怎么能回家再说呢,回家就不是他们娘俩说话了!这心里躁得无可无不可,只恨这孩子刚直,不解她这做娘的心。忐忑了一路,到了家,给老夫人问安心里还上上下下个不停,幸而老夫人并没有多问,只叫她回去歇着,就这么句话,也让九夫人琢磨了好一阵子。

进了院子,却不见丈夫,却是儿子掀了帘子进来,九夫人一把抓住他:“你父亲找我什么事?”

李十二郎目色复杂,看了母亲好一会儿,方才说道:“不是父亲找阿娘,是我。”

九夫人怔了片刻,放下心来,又埋怨道:“你找我就你找我,打你阿父的名号作甚。”

李十二郎道:“我要不这么说,阿娘肯这么痛快随我回来吗?”

“你这孩子,”九夫人道,“我不过去始平王府作客,与王妃说说话,能把你的公主殿下怎么样了,也值得你急出这一头一脸的汗!”

说着拿了帕子给儿子擦汗,擦了会儿又叹了口气:“罢了,也是我多操心,日后自有你媳妇来擦。”

李十二郎张了张嘴,几次,才出了声:“我前儿跟阿娘说的话,阿娘全不记得了么?”

九夫人一撇嘴:“你不说还好,说了我就来气——你呀,你知道你的公主殿下做什么了吗?十六娘!十六娘是你妹子、你亲妹子!人家可没当回事,把她的脸在地上踩呢。不愧是金枝玉叶,如今是还没过门,要过了门,那还了得!你这几个妹妹,连你阿娘我在内,还有立足之地吗!”

实则重要的就是最后一句——横竖九娘就要出阁,十五娘、十六娘又不是打她肚子里出来,她才不在意她们有没有脸有没有立足之地呢,不过这人还没过门,就敢打小姑的脸,这是赤··裸裸不把婆家放在眼里啊。

娶个公主就表面风光,其实啊……也不站规矩,也不伺候公婆,连住都自有公主府,一点都感受不到儿子成家的喜气。

李十二郎沉声道:“蕙儿,去请九娘、十五娘、十六娘过来。”

“蕙儿站住!”九夫人喝一声,埋怨道,“你这是做什么,你这是做兄长该有的态度吗?难不成你不信你妹子、你亲娘的话,倒信了外头那女人的话?”

蕙儿张皇地看了看李十二郎,她虽然给小郎君做耳目,但是九夫人是主母,手里可攥着她的身契。

李十二郎微皱眉道:“阿娘不许蕙儿去,难道要儿子亲自去?”几个妹妹也不是垂髫小童,他虽然是做哥哥的,也不便直入闺房。

“你……”九夫人奈何不了儿子,狠狠剜了蕙儿一眼,“你去你去,叫她们几个过来,就说她们的哥哥要给她们来个三堂会审!就没见过这样做哥哥的!”

十二郎微舒了口气,以目示意,蕙儿一低头,匆匆去了。

屋里只剩了他母子二人,十二郎叫了一声:“阿娘!”

九夫人不应他。

“我知道阿娘是为我好。”十二郎叹了口气,他阿娘自然是为他好,只是父亲与母亲一向冷淡,父亲只管广置姬妾,母亲无所寄托,免不了胡思乱想,可不就容易被人趁虚而入。

九夫人仍不应他:这小白眼狼,是该受点教训。

“我前儿听说五伯母请了女先儿来说俗戏……”

“你别说!那又是桩可气的,”原本九夫人还想继续装高冷,不理儿子求和,但是听了这话又忍不住,噼里啪啦一顿好讲,“你阿娘我当时羞得呀,只恨地上没条缝,要有,早钻进去了!”

李十二郎沉默了一会儿,他既有心求娶,华阳公主这几件事,当然是打听过的,有说得有鼻子有眼,也有说得云里雾里,好听的英雄救美,不好听的红颜祸水,但是这天底下的人,不同的人,在意的东西也不同。

有人在意面子,有人在意名声,有人要活得有尊严,有人只图省心,也有人强求十全十美。而他已经明白,十全十美这种事,不是每个人都求得起的。既然求不起,就要早早有所取舍。

——他已经决定不去在意华阳的过去,就无论真假,都不在意。

李十二郎说道:“阿娘就没看出,是有人故意做的套子,等着阿娘跳吗?”

九夫人“啊”了一声恍然大悟道:“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你大伯母一直怨念自个儿不是嫡出,被发配了去外头做刺史,多年不得归,你五伯母膝下只有一个女儿,眼红我家九娘嫁得好,你又要娶公主,还有你十叔……”

反正一个个数过去,就没有个心里不藏奸的,而且是越想越藏奸。他阿娘就是这样,耳根子又软,见事又不明白,李十二郎叹了口气,心里寻思着一会儿几个妹妹过来,该从哪里问起。

正这时候,外头传来蕙儿的通报声:“夫人,九娘子、十五娘子、十六娘子来了。”

三个小娘子进门,瞧见十二郎也在,无不一怔。九娘领头,依次行礼道:“哥哥。”

十二郎起身还礼。

“哥哥怎么在这里?”却是十六娘率先开口。她进屋子就留意到了,嫡母表情大不自在,立刻就想起之前,心里一紧。不过她自有主意:越这个时候,越要理直气壮,先发制人——横竖她有理就对了。

十二郎看了母亲一眼,开口说道:“我听母亲说,你们去谢家赴宴,有人生事?”

这话问得蹊跷,明明是十六娘相询,他问的却是九娘,落脚点又在“生事”,十六娘倒是想搭话,也不好抢了嫡姐的先。

九娘垂头想了片刻,回家之后十六娘就来求过她,说都是自个儿不好,不该鬼迷了心窍,被和静县主利用,求两个姐姐千万莫要声张,切切不可让哥哥知道了,免得哥哥为难。却不知如何又听说了。

莫非是华阳公主告的状?不应该啊,虽然华阳公主不是个守规矩的,人却还不错;许是哪个丫头多嘴,让母亲听到了,再传到哥哥耳中?

想了半晌,还是摇头:“却没有听说,谢娘子的好日子,哪个无事生非,大概是姐妹间拌了两句嘴,传来传去就走了样。”

“十五娘呢,也没有听说吗?”十二郎不置可否,目色一转,问的十五娘。

十五娘也是个机灵人,在嫡母手下吃饭,察言观色算是基本功。眼下问话的是长兄,嫡母一言不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像九娘一样打个马虎眼过去,开口一问三不知,她这里是行不通的。

好景宴上的事她当然听说了,地方才多大,人多嘴杂的,不知道多少人看笑话,她当时也吃惊不小,想她这个妹子是猪油蒙了心,和静县主什么人,你讨好她,能得什么好?有这力气,不如留着讨好华阳公主,怎么说长嫂如母,日后她肯动动嘴皮子,在家出阁,日子都好过。

只是这时机与分寸须用心,为了这点子小事被记恨上,却又得不偿失了。

所以一直到十二郎点名,十五娘也犹豫了一会儿,方才支支吾吾答道:“听说是和静县主给谢娘子不好看。”

九夫人也是洛阳高门里打滚的,名字从耳边一过,立时反应过来:“和静县主——十六娘你上回怎么没说?”

十六娘何等眼色,到这会儿已经知道十二郎上过眼药,八成已经把嫡母说服。到底人家亲生的母子,她说一万句,抵不得人家一句。何况她这嫡母原就有三分糊涂,要不是仗着投的好胎,如何能顺风顺水、事事高人一等。眼下是摆明了秋后算账,却是抵赖不过。幸而她当初话也没说死。

这时候一咬牙,跪下哭道:“女儿原不知道和静县主和华阳公主有不和,只道是她们姐妹玩笑。”

“可不就是玩笑,”九夫人道,“谁也没说不是呀,就是玩笑,原也该有些分寸的,和静县主虽然爵位不高……”“还是个破落户”,九夫人在心里嘀咕,当然这话是不出口的,“到底年长为尊——十六娘你哭什么。”

这话让十六娘心下大定:她这个嫡母她是知道的,不擅作伪。看来她阿兄还没有说服她嘛,也对,婆媳天敌,哪里这么容易。

心里这样想,嘴上只哭道:“我原不该传这个话,让母亲听了不快,日后、日后公主过门——”

“和静县主做了什么?”十二郎不似母亲,听得后宅许多小道消息,何况广阳王与谢家的婚事,到纳彩就没有往下走了,两家更没有大肆宣扬,他也就无从得知。

他只拿定一个主意,华阳公主就不是个飞扬跋扈的,母亲斥她不知礼,定然有个缘由。他的这几个妹子,八娘、九娘就罢了,下头几个都是狡猾,哭也罢,闹也罢,横竖他只管问他的话。

“十五娘你先说。”仍点了十五娘的名,所谓事不关己,可信度就略高上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