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巧舌如簧

北朝纪事 绿梅枇杷 6458 字 8个月前

娄晚君却摆手,让她退一边去。这个用锅底灰污了脸的女人看来是个眼明心亮的主,在孙家不过几天,对孙家有所了解也就罢了,连自己……连自己对周郎的心事都能打探得到,这可不一般。

但越是这样的人,越需要降服——也难怪袁氏把她丢浆洗房里磨性子了。

至于她……她可不能受她辖制。

贺兰袖是个惯于辖制人的,哪里能猜不到她所思所想,当下微微一笑道:“我知道她是谁,我在洛阳见过小周郎君。”

不是平城人么,娄晚君心思一转,这丫头倒是很能大吹法螺。

于是摇头,吩咐桃叶道:“拉她下去洗净了脸,我倒要看看,这装神弄鬼的,是个什么样的美人儿。”

她不信?贺兰袖心里咯噔一响,登时就明白过来:娄氏看上周乐,显然有些时候了。也不知道周乐是如何与她说的,骗得她这样死心塌地——她可不信,这到嘴边的肥肉,男人有舍得不叼的。

当初……便是萧阮,他舍得推拒三娘的婚约么。

怕是没说到点子上,贺兰袖把心一横,抛出第一个诱饵:“娘子要是不信,何妨去问问小周郎君三娘子。”

“三娘子”入耳,娄晚君猛地瞳孔一缩,却催促桃叶:“还不赶快!”

贺兰袖傻了眼。

“娄娘子,”她不得不做最后的挣扎——在取得主动权以前,露出真面目都是不理智的行为——“娄娘子就当真不想知道吗?”

“我想知道,”娄晚君倒也不吝坦白,对这么一个她一个指头就能碾死的蝼蚁,“不过你要明白,你身上的疑点这么多,叫我怎么信你?”

“娄娘子在怀疑什么……娄娘子想知道什么?”贺兰袖叫道。

“我想知道,”娄晚君笑吟吟地道,“你是谁,你一个汉女,如何流落柔然,又如何混到柔然王妃身边——”

“我是汉女没有错,”贺兰袖当机立断,决定尽量说实话——她就不信,没点根据,娄晚君能无缘无故深更半夜里把她提溜过来,“我不认识什么柔然王妃,我是朔州刺史夫人的婢子。”

“刺史夫人?”娄晚君呆住。虽然之前看到金镯子,心里就有所怀疑,到但真听到消息,还是不大不小惊了一下。

“刺史夫人,”贺兰袖肯定地说——她可以肯定,娄晚君定然是早看出了端倪,只是抛出来试探于她,“也是咸阳王妃。”

娄晚君越发惊了:杀宗室王,这是叛乱啊。

娄氏不算高门,在平城也不过中等门户,她祖父曾是显祖近侍,父亲不过坐享其成,兄长却也曾出仕,做到过南部尚书。兄长过世之后,家族中再无出色人才,弟弟倒是精明强干,只是年岁尚小。

她幼时跟着兄长耳濡目染,也打理过家族产业,并非不知世事的闺中女子——寻常闺中女子哪里有这样的胆气,从平城追到怀朔镇来——叛乱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那可是抄家灭族之祸。

周郎他……如何竟选了这样一条路?她心里翻江倒海,面上难免不带出颜色。贺兰袖抓紧时机道:“我瞧着小周郎君公正严明,如何竟会做这等事,多半是被人骗了,如今悬崖勒马还来得及——”

忽然胸口一紧,却是娄晚君怒目圆睁:“你到底什么人,是王妃的婢子,还是你就是王妃?”

“娘、娘子——”贺兰袖竟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干干笑道,“娘子想多了,我如何能及王妃万一。”

娄晚君冷笑一声,放开她:“你既然自称是王妃的婢子,那我问你,你家王妃是什么人,姓氏,家世,平生性情如何,都给我如实道来!”

贺兰袖也想不到娄氏竟是如此难缠的一个人,或者她早该想到,寻常女子,便能侥幸遇见这样一个人,也未必能得到,便能得到,也未必跟得上他的步伐,跟得上也未必熬得住这一路艰辛。

——譬如她的姨母宫浣初。

便熬得住,也未必坐得稳。譬如汉光武帝的第一任皇后郭圣通,以家世论,吕后也好,娄氏也罢,通通都远不及她,汉光武帝也未尝不是个厚道人,她也不是生不出儿子,但是偏偏就坐不稳这母仪天下的位置。

越发小心翼翼,斟酌措辞道:“我们王妃姓苏,闺名却不是我们做奴婢的能知道的了,原是宋王府的人,去岁冬许了我家王爷……我原是咸阳王府里的,被拨了去服侍王妃,王妃性情柔和,目下无尘,倒不难伺候。”

性情柔和与目下无尘听似矛盾,实则不然,柔和是对咸阳王而言,目下无尘,是不屑与下面人计较,所以反而不难伺候。

娄晚君见得多,倒不疑心这个。她不在洛阳,并不知道宋王何许人,也挤不进高门的社交圈,只问:“宋王府的人……宋王府的什么人?”

“听、听说是宋王的表妹。”贺兰袖道。

北朝并没有显赫的苏姓人家,但是咸阳王天潢贵胄,却也不需要什么高门淑女来提升自己的门第。这事儿乍听不对劲,但是往往这样的,反而是真——编织出来的谎言反而会合乎情理。

娄晚君心里忖道,如果这个女人没有说谎,当真是咸阳王府的人,那么她口中的三娘子……如何又看得上周郎?周郎如何认得咸阳王府的人?这个念头只一转又转开去:“那现如今,你们王妃人呢?”

“王妃她……”贺兰袖露出犹豫的神色,娄晚君瞟了桃叶一眼,桃叶上来,一把褥住她的头发喝道:“姑娘信她胡呲呢,咸阳王妃何等身份,她的贴身婢子,哪里就能见过周郎君了,要是见过,周郎君怎么可能认不出她来!”

小雨嚷道:“我知道,但是她都来了这么些日子了,小周郎君也没见松口——”

“你懂什么!”袁氏斥道。

这人呐,就是贱,送上门来的总觉得不好,但是老话说,烈女怕缠男,这反过来也是一样:烈男也怕缠女啊,日子久了,他就知道家里有娘子的好处了……即便是到日后,这娄晚君的家世,也压得住他。

这说话间,主婢两人已经走到了镇东头。尉家景况和孙家也差不离,早年都穷,这几年孩子大了,会自个儿觅食了,日子就渐渐好了,家里也有一两个婢子下人,可不是娄家那等精细的婢子,是什么粗活重活,上手都能做。

尉家婢子阿毛出来,瞧见袁氏主仆,惊喜得大叫一声,几乎同手同脚奔了进去:“娘子、娘子,袁娘子来了!”

里间“啊啊”两声,周氏与娄晚君齐齐迎出门来,一个叫道:“阿袁来得正好!”一个款款行礼:“阿姐。”

几个人进了屋,周氏吩咐阿毛拿果子出来待客,袁氏客气退让了一番,方才分主宾落座。

周氏道:“正要去阿袁你那里问问怎么回事,听说打了一仗,也不知道输赢,都好些天了,阿乐也不见回来。”

“小周郎君好着呢,”袁氏冲娄晚君笑了一下,方才往下说道,“……是打了胜仗,这会儿都忙着点人头领赏头,我家那口子往家里送了不少东西,还有小周郎君的一份,叫我给你送过来。”

实则周乐哪里有这功夫,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倒是孙腾捞得多,寻思不好独吞了,又吩咐给尉家留些份子。

周氏是个老实人,哪里想得到这其中弯弯道道,听说人无恙,念一声“阿弥陀佛”,听到打了胜仗,又念一声“阿弥陀佛”,余下的话,有一句没一句地听了,到袁氏吩咐小雨把挎篮拎过来,掀了上头的布罩,被金银布匹一晃眼,方才大吃了一惊,脱口道:“阿乐不会是去打劫了吧。”

袁氏捂住嘴唧唧咕咕笑了一阵。

又与娄晚君道:“前儿二娘认我做姐姐,我这做姐姐的,也没个像样的见面礼能出手,倒是这回,你姐夫得了些东西,二娘要是不嫌——”拉起娄晚君的手,“咔嚓”一下,一只金光璀璨的镯子就戴在了纤细的手腕上。

娄晚君何其乖巧,一迭声应道:“阿姐赏的就是好的。”

周氏忙着吩咐阿毛:“叫大郎来,好生整只羊羔,让咱们娘仨好生乐一乐。”又转脸对娄晚君道:“二娘如今放心了罢,出不了事儿。哪年哪月不打仗呢,那是男人的事,柔然人啊,进不来!”

娄晚君捧着手腕上的金镯子,却有些心不在焉,口中虚虚应道:“阿姐说得是。”

酒终饭毕,娄晚君自告奋勇送袁氏出门。

袁氏酒意上头,双颊发热,悄悄儿拉着娄晚君说道:“……住进尉家是能拉近和小周郎君的关系,但是二娘啊,你认了我这个姐姐,有些掏心窝子的话,就不能不和你说,这、这不是长久之计啊。”

娄晚君羞红了脸:“姐姐说到哪里去了,我不过就是怕着兵荒马乱的,承蒙周家阿姐相邀,才过来小住几天,等这阵儿过去,我是真要回平城了……姐姐要是来平城,可要记得来看我。”

袁氏只管摇头,这等话她是不信的。她喝多了,头重得很,一个娄晚君,两个娄晚君,三个娄晚君——无数张脸在上头晃动,看着像是娄晚君,又像是——“雁娘、雁娘!”袁氏哭了起来,“雁娘,阿娘想得你好苦……”

夹杂着有人惊叫的声音:“娘子、娘子!”

“嗳哟这可怎生得好!”周氏闻声赶出来,看见瘫成一摊儿烂泥还扯着娄晚君不肯放手的袁氏,一拍大腿叫道,“大郎、大郎快去套车,送你袁婶子回去——怎么就醉成这个样子,才喝了几碗啊……”

娄晚君道:“周姐姐,我送阿姐回去——”

周氏道:“这辰光也不早了,大郎去了空车回来倒是无妨,你娇滴滴一个小娘子,深更半夜的,要撞上……可不得了。”

娄晚君垂头想了片刻,说道:“索性我今儿晚上在阿姐家住一夜,明儿再回来?”

周氏道:“那也是个法子,一路上多小心——大郎、大郎,娄娘子要一同去,你可小心点走大路……”

尉粲粗声粗气都应了,套了车到门口,闷声说道:“娄娘子上来罢!”

小雨和娄晚君的婢子桃叶一左一右扶着袁氏上了车,然后娄晚君小心翼翼提起裙摆,周氏尤在外头絮叨:“大郎你也在孙家住一晚罢,不急着赶夜路回来,横竖小孙和你阿舅好……”

贺兰袖从前听萧阮说起过周乐这个人,说器宇深沉,权谋机变,身段却柔和,念旧,顾事周全,颇能得人效死。不然,以他的出身,一个镇将也就到头了。

那时候她想他渤海周家虽然不是一流的门第,也是世族,虽祖辈落魄,也该有个底线。

到孙家她就知道错了。

从前她所理解的穷苦的极限是雪梅庵,要自己动手劈柴,打水,煮饭,但是到孙家才知道穷苦在于细节的方方面面,比如厕上,比如衣物,比如食物的种类,再比如窗户门缝里多少年没有打扫过的污垢。

她到这时候才知道自己有一双挑剔的眼睛——就和洛阳城里那些高门贵女挑剔当初她和三娘一样——在所有人都能安之若素的时候,她只觉得自己所居,并非人间。

风沙一阵接一阵,遮天蔽日,陶瓮里的水是早就浑浊了,要在洛阳,洗地都嫌脏。然而听说是淘米用的。

她干呕了许久,到最后什么都呕不出来了。

她刚到朔州时候自嘲的话,如今都一一到眼前来。是的这就是后来三娘差点经历的——她差点被卖到柔然,那里漫天风沙,便是贵为王妃,一年到头也洗浴不了几次。但是周乐援手,她得以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