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除夕之夜

北朝纪事 绿梅枇杷 5329 字 9个月前

他有时候会觉得三娘子与他说过的未来,像是一个梦,他会有那一天吗?环视四周,这些话,他从来没有说给任何人听,任何人!别说别人了,就是他自己,有时候也会觉得,是痴人呓语。

怎么可能,他什么身份,三娘什么身份,别说是踮起脚,就是把整个世界都垫在脚下,他能够得到她?

所以他不去想那么多,想太多会让自己恐惧,不如踏踏实实,擦亮他的刀,喂好他的马,准备每一场,突如其来的仗。

一场大仗,大约能让他捞到一点军功……更大一点的军功。

人生路上的意外,谁知道呢,就好比,明明已经尘埃落定的两桩婚事,偏偏都飞了,如今宋王想必是在抓瞎,但愿他不会再回头肖想三娘。他当然知道宋王的威胁有多大,然而那也是他不能想的。

能想的,只有手中的刀,眼前一望无际的草原。

“扑通!”

几声轻响,周乐猛地醒过来,吹响胸前的呼哨:“敌袭、敌袭!”

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人影在月色里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渐渐就小成了一个遥远的黑点。

子时,又称冬至,阴尽而阳生,过了这个点,就是明天了。

不是每个明天都是明年。

嘉语坐在妆台前,散了发髻,插戴一件一件摘下来,茯苓捧了收回妆盒里,嘉语看着镜中的人,有瞬间的恍惚,是这张脸,不是那张,那张冷漠的,疏离的,空茫的……脸。这张脸上还没有那么多痕迹。

明年就要及笄了,及笄之后,在家里守岁的可能性会一年比一年少,一年比一年难,大约普天下女子都这样伤神过,除非矢志孤老,否则总有这样一日。谁会想离开自己的家,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呢。

之后,你的荣辱生死,就全系于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人……嘉语伸手,在脸上比划了一下,刀痕,从额角直划到下颌,她没有看到父亲的死,但是她记得哥哥是怎么死的。她会一直记着,永远都不让它再发生。

镜子里人影闪了一下,嘉语一怔:“半夏?”

“姑娘!”半夏走过来,只是不说话。

嘉语道:“连翘,你去外头守着。”

连翘略略有些意外,多看了半夏一眼:这个不多话的小妮子,是几时得了姑娘的欢心?想是在宝光寺?

连翘也退了出去,屋里就只剩下嘉语和半夏,半夏低着头,低声道:“姑娘,小周……小周郎君叫我带个口信给姑娘……”声音越来越轻,如果不是嘉语竖起耳朵来听,这么近,都可能听不清楚。

“奴婢……奴婢知道错了……”半夏满脸的纠结,私相授受这种罪名,她家姑娘可是真真担不起。

就更别提她了。

“什么时候的事?”嘉语却问。

“还是中秋过后不久。”

想是她上山之后:“他说什么了?”

半夏又犹豫。

嘉语也不催她,她要不想说,就不会到她跟前来。

果然,半夏纠结了半晌,终于说道:“他说,说事情他已经办了,姑娘保重。”她有想过,姑娘托小周郎君办的是什么事,有什么事,不能托世子,却托给一个外人。她不敢细想。

中秋前后,嘉语一怔,那就是贺兰袖的事了,他还记得回话给她,也许、也许——也许是题中应有之义,也许是——并没有因此厌恶她?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意,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在意。

隔了太远的人,这个距离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一万里,也许是天与地,总之是,太远了,远到他够不到她,远到她看不到他。

“我知道了,”她说,“你下去吧。”

更声响起,旧的一天过去,旧的一年过去,无论如何,明天是新的一年了。

【第二卷完】

再忙碌的人,到除夕夜里,总也会闲下来,守着炉火。人多的人家热闹,炉火旺,孩子满地乱跑,妯娌凑趣,老人家慈祥,男人女人们聚在一起喝酒,说些有的没的,街坊邻居,亲朋戚友,天子贵人。

人口单薄的就难免冷清,但是冷清到宋王府这份上,也是天子脚下独一份了。彭城长公主在儿子、婢子的服侍下用过晚饭,炉火边眯了会儿眼睛,自去歇了。她年岁大了,守夜这种事,还是交给小辈吧。

这府里的小辈主子,合算来,也就只有萧阮一个。王府里里外外点了灯,他自去了卧房,卧房里只有火盆,火盆里的光,依稀映着两张脸。

“吃过这杯酒,十六郎还是尽早回任上去吧。”萧阮说。隔年不见,十六郎胖了些,倒比从前好看,总算不是瘦骨伶仃一身棱角了,圆润了好些的脸也藏起了眼睛里的锋锐,不再嗖嗖嗖地往外飞刀片了。

“过两天……我也要动身去寿阳。”萧阮又道。

十六郎的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了下去:“殿下早该去了,为什么还拖到年后?”

这回换了萧阮不说话,低头看着炉火,红的焰火,眼睛里泅出水光来。

“苏娘子与殿下同去吗?”十六郎又问。

萧阮神色一黯:“她不去。”

“还在气恼?”

萧阮叹了口气。苏卿染一惯的理智和冷静,便是谈到他的婚姻,都能理智地选择,理智地剖析利害,这次却……他和华阳的计划固然是瞒了她,然而他们是瞒住了所有人——所有不需要知道的人。

包括嘉言,谢娘子,甚至母亲,还有……阿娘。

并不是她一个。

既然是做戏,总需要给点真东西给人看。但是她气恼得格外厉害,她说:“你信她,你不信我?”

他当时怔了一下,这并不是信不信的问题。三娘也没有把她怎么样,相比贺兰氏……对苏卿染,是真个手下留情了,怕她寻死,下药软禁起来。他去见她的时候她才醒,还以为是黄泉相会。

待听完他的解释,她脸色就变了。这句话里有多少微颤的音,只有他听得出来。原本他并不觉得这是多么难以解释的事情——并不是一开始就做了这样的计划,一开始,他以为自己死了,三娘也以为他要死了。

他是劫后余生,她何尝不是,萧阮默默然,这件事中每个人都有必须承担的,三娘承担名声上的损失,固然后期可能挽回,但是也有可能不,不可挽回的也许是宫姨娘。她没有提过,但是他知道她在她心里的分量。

他必须承担的,也许是苏卿染的质疑,但是更可怕的、更可怕的也许是阿娘,她说她不忠不孝,无情无义——那也许是真的,他当时就不该出现,不该去始平王的营帐,不该在于瑾箭下护住华阳。

他有他的责任,那些关于金陵的梦,从父亲到母亲,从十六郎到苏卿染,都压在他的肩上,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很想、很想睡上一会儿。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谋,清清静静,睡上一会儿。

她说:“你不要死,只要你不死,我就、我就原谅你。”虽然他并不知道他亏欠了她什么,他有什么需要她原谅,但是他竟然就这样信了,他醒了过来,看见她在床边,已经睡着了,绵长的呼吸,冬夜里的静好。

她会原谅他,她说她会原谅他,这样一个可笑又荒谬的理由,让他醒了过来。

如今不肯原谅他的是苏卿染,萧阮按了按太阳穴,她说她需要静一静,然后她走进了阿娘的庵堂。

“你迟迟不肯走,是因为华阳?”等得太久,十六郎终于没忍住,挑明了问。

萧阮又怔了片刻,方才说道:“我这一走,大概要许久才能回来,走之前,我还有句话想要问她。”

要选一个合适的时候,比如大年初一,一年新的开始,新的晨曦,新的……。

“殿下你——”

“我想要娶她为妻,”萧阮淡淡地说,“多耗一晚而已,是值得的。”

十六郎心口一堵,这不像是他认识的萧阮了,他认识的萧阮,根本没有这许多儿女情长,只有金陵,只有金陵才是他的目标,其余,不过一个温柔的假象。但是……听说人经历过生死,很多事情,就会不一样。

难道他也——鬼迷了心窍吗?

华阳当然没什么不好,至少比贺兰氏好,十六郎别扭了一会儿,还是不得不承认,也许在这段时间里,他舍死相救,她悉心照料,没准、没准……十六郎决定换过一个话题:“这回真能打起来么?”

“真能。”萧阮毫不犹豫地回答,“不然皇叔也不会派于瑾过来,于瑾也不会这样汲汲于我的生死,何况——”

他笑了一笑,何况还有郑忱相助。小皇帝是早已跃跃欲试,郑忱自然有法子说服太后,两宫决心一定,这朝中上下,难不成还有人抗命?这大半年里反反复复,奔走,说服,不就是为了这一日吗。

为了……不利用婚约,不利用他日后的妻子,堂堂正正,依靠自己的力量,南下。

萧阮总想着南下,但是想着南下的却不止萧阮。自高祖之后,近五十年,虽然南北休战,但是燕朝无一日不想着南边的花花世界。

除了……边镇。

“这天气!”谁进门来都得先跺一跺脚,抖掉一身的雪,雪落到地上,片刻就化了,“冻死老子了……还好你这里有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