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无法无天

北朝纪事 绿梅枇杷 6286 字 8个月前

早知道就该在她开口之前叫她闭嘴!

不对,早知道就不该放她进来——

可怜姚太后,也不是说不精明,只是多年来,她都有足够的力量,足以碾压大多数试图忤逆她,与她做对的人,万万没有想到——万万没有想到,这也许就是传说中的,兔子急了还咬人吧。

诧异的其实不止是她,还有始平王。始平王觉得自己是真认不出贺兰袖了,这个打她是个一尺来长的肉团子开始看着长大的小姑娘,他一直以为她温柔和顺,天真明秀,论乖巧远胜过家里那两个不省心的。

如果不是之前嘉语在宫里的变故,给他打下过心理基础的话,他这会儿可以去死一死了:这样一个人,竟然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和他的宝贝女儿一般吃一般住养了十余年。这些年她做过些什么,真是细思恐极——一个人会变成这样,绝非朝夕之功,他这是、他这是在三娘身边安了一条狼啊!

之前那些颠倒黑白的话也就罢了,明明是她自个儿请求代三娘出嫁,到这会儿又成了他逼她顶替三娘做平妻。而这手并不高明的以退为进,以死威胁,十五郎又不是个傻的,怎么就、怎么就上了钩呢?

但是心里也不是不明白,她这是觉得宋王指望不上了,始平王府是早就回不去了,所以孤注一掷。

要不要成全她?

成全他,就是坑了十五郎……他不在乎,但是太后——元景昊目光往太后看去,太后冷冷道:“……不成!”

这已经是她努力几次之后说出来的话——之前一直气得在哆嗦。

“臣弟也没有父亲,”咸阳王勾着头,语音低沉,“去国十余年,母亲也没了,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和贺兰娘子一样,是什么都没有——”

说到这里,语音哽咽:“……都说长嫂如母,贺兰娘子,如果你愿意做我的王妃,就来这里,给太后磕个头。”

眼看着贺兰袖身形一矮,太后几乎是跌坐在胡床上:这样也行?这算是霸王硬上弓呢,还是霸王硬上弓?

——什么叫什么都没有,堂堂咸阳王,论王爵,论封地,论官职、前程,哪样不是一等一的,他好意思说什么都没有!这口口声声“长嫂如母”,她要是不受她这个磕头,难不成,他连她都不认了?

太后气都喘不匀了,赤珠赶上来给她抚胸口,一迭声道:“太后消消气——”

德阳殿里乱成一团。

到这份上,始平王是彻底看不下去了。

论本心,他是不希望贺兰袖攀上咸阳王。这事儿,于她是绝处逢生,于他却是,一口气难咽。但是这情形,咸阳王是舍了自己的前程也要娶——男未婚,女未嫁,如今又一个想娶,一个肯嫁。

贺兰袖也说了,她无父无母,他能怎么样?

真是好心拉不住要死的鬼。始平王这略略思忖过,一拱手,说道:“臣弟……告退!”你们爱怎样怎样吧,都等……再说。

始平王这一拂袖而去,太后也知道事情再无可挽回,气冲冲丢下一句:“你自己选的路,日后,可莫来怨哀家!”

咸阳王拉着贺兰袖对着她的背影磕头道:“谢太后成全!”

太后:……

算了,眼不见为净。

大多数说书人的主线故事,差不多就到此为止了。

至于支线,无非彭城长公主气了个倒仰,摔了好些金器玉器;至于华阳公主,呔,这眼看着咸阳王、贺兰氏就要成礼入洞房了,谁还有心思听这个。

咸阳王的这场婚事确实办得仓促又简陋,大约是怕华阳公主再发疯,闹起来不好看,横竖嫁衣嫁妆都是之前就备下的——什么,你问哪里来的嫁衣嫁妆?唉,说来可怜,贺兰氏为求活命,说了句无父无母,她可以不要她娘,她娘哪里舍得不要她。

据说始平王回府,首先就禁了宫姨娘的足,什么嫁衣铺被首饰家什,一律不许往外送,后来还是始平王世子求了父亲,说的是:“父亲不送她出嫁,难不成还能留她在家里一辈子?这点子东西,算是成全姨娘了吧。”

始平王虽然没有松口,但是世子偷偷把东西运送了出去——连人一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桩婚事后来成了洛阳城里许多人的前车之鉴:给别人养女儿,就这么个下场,亲亲热热十余年,一朝翻脸,就是一句无父无母。有痛骂贺兰氏不知廉耻,有同情始平王际遇的,不过更多人也私下里说,如果不是华阳公主,也不至于此。

然而无论说书先生怎么说,宫里太后怎么气,始平王怎么委屈,这件事终究在腊月上旬落下了帷幕。

这一年冬天,距离新年还有半个月的时候,西山上终于传来消息:宋王殁了。

深冬的洛阳城,从天色到城墙,都阴沉得厉害,这样疲惫的季节,连流言都滋生不起来,不过那也得看什么级别的流言。比如最近这桩,就让很多人津津乐道,就是冒着寒风,也要去听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

说真的,这么好的题材,就是贵为天下之中的洛阳,也近十年没有过了,上一次,上次这样的狗血还是彭城长公主的婚事——而如今这桩,巧得很,也和这位长公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平头百姓也就罢了,连贵人圈子说起来,都兴致盎然。

“听说了吗?”

“唉,怎么能不听说呢,都闹到金銮殿上去了。”金銮殿是个夸大其实,也就是闹到显阳殿而已。

更准确地说,最初是在咸阳王家门口。咸阳王的家门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近得去的,虽然这位前儿被撸了官职,闭门思过,但是简在帝心——不对,是简在后心,迟早还会起用,这大伙儿心照不宣。

“那样娇滴滴一个小娘子啊……”天子脚下的闲人说得那叫一唾沫横飞,贵人家就矜持多了,“……是始平王家的贺兰娘子,和华阳公主一道进的京,去年太后寿辰,还留在宫里住了几个月。”

被留在宫里住上几个月意味着什么,贵人知道,底下人哪里知道,开口就是:“那可是皇亲国戚,平日里多看一眼都是罪过,就这么披头散发冲过来,一头撞在咸阳王的车驾上,头破血流,喊着王爷救命!”

闲人的嘴多半靠不住,但要说完全没有根据也不尽然,至少贺兰袖那天确实是披发跣足,喊王爷救我!把咸阳王吓了一跳,上次她是被人追杀,这次又被人追杀,这贺兰娘子,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

答案是,华阳公主。

贺兰袖哭得楚楚可怜,口齿却还伶俐,是欲说还休,也是欲盖弥彰,总之她小心翼翼,但是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一个字都没有,却让人懂了:华阳公主逼她给宋王殉葬。

殉葬这种事,历来都有,不过从来都只有正室逼着姬妾殉葬——通常是没有生育的妾室,但是贺兰娘子……一来还没有过门,便过门也是明媒正娶,并非买来卖去的姬妾,二来,华阳公主——凭什么?

咸阳王气得血都冲了上来——这不是仗势欺人吗!华阳算是他萧阮的什么人,怎么能随随便便……逼自己的表姐去死!这宗室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当时吩咐左右把人通通拿下,一并提溜到朝上去,与始平王对质。

按说咸阳王手里有贺兰袖,又有被他及时拿下的始平王府亲卫,一个一个传上朝堂,事情是明明白白,奈何始平王偏拉得下脸,慢吞吞地道:“空口无凭……总要问过三娘,才知道真假。”

合着贺兰氏说的不算,他始平王府侍卫说的不算,单单只有他家三娘说的话才叫人话!咸阳王也是一口老血。还不知道华阳会怎样抵赖呢,咸阳王对这个不知道疏了多少代的侄女,是一点好感都没有。

逼问道:“既如此,王兄何不请华阳来?”

始平王一脸沉痛:“萧郎如今生死未卜——”

“既生死未卜,华阳又何至于逼人赴黄泉?”

始平王脸上越发沉痛:“萧郎如今生死未卜,咸阳王这样护着他未过门的妻子,又算怎么回事?我恍惚记得,贺兰氏上次就是被咸阳王……抱进了猎场?”轻描淡写,倒打一耙,勾起无数人的八卦欲:

原来咸阳王和贺兰氏还有这等渊源?说起来男未娶,女未嫁,也未尝就不能成事了,横竖宋王如今只吊着一口气——便生龙活虎,能与咸阳王比?只怕宋王头顶上早绿成了草原,没准华阳公主就是看出了这点,才非要逼表姐去死呢?

不然实在没有道理啊!

再偷看这贺兰氏,虽然蓬头垢面,但是怎么说,荆钗布裙,难掩其色——这楚楚风致,不能不让人浮想联翩。

咸阳王气得脸色发青。

客观地说,他三番两次对贺兰氏伸以援手,当然与贺兰氏姿容出众有关,一个衣裳褴褛,又容貌平常的女子,是无论如何都到不了他面前的——早被左右轰得远远的了。但要说他垂涎贺兰氏的姿色,那也是六月飞雪。

他王府里又不是没有美人。

眼看着这金尊玉贵的两个王爷撕破了脸皮要大打出手,朝臣对这种儿女私情,又八卦兴趣多过主持公道,把个朝堂吵得和菜市口一样,皇帝实在看不过去了,下旨着人上山,请华阳公主回城分说真假。

始平王还有不满,但是皇帝发了话,也只能奉诏。

结果始平王奉诏了,华阳公主来个拒不接旨。皇帝也是傻眼:再怎么着,宋王是因为护驾受伤,华阳又……看在始平王和姨母的份上,他总不好叫羽林卫把华阳绑回来吧——有昭熙在,羽林卫奉不奉诏还不一定呢。

这一天闹得鸡飞狗跳,热闹非常,朝会拖到未时都没完,最后还是老成持重的高阳王给了个方案:既然华阳公主不肯下山,那就给个解释吧。待走这趟的羽林郎回城,已近日落西山。

皇帝的面子,华阳公主倒也不是全然不给,承认得也算是干净利落:对,宋王就快要死了,她不忍他一个人孤零零走黄泉路,已经送苏氏去打前站了,贺兰氏虽然是她表姐,但是殉夫也是应当的。

能坚持到这时候不告退等着看好戏的朝臣已经是不多,等到这么个结果,又哗然了一回。连始终镇定的始平王也有些招架不住,眼看着左右同僚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得不朝皇帝使了个眼色。

到底是自个儿的姨父……饶是皇帝铁石心肠,也不由地心生怜悯,大手一挥,先退了朝。朝臣这才三三两两,说说笑笑,各自散去。

但是别人能回家,始平王和咸阳王是不能的,老老实实到后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