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差一点点……
怎么又是我?不知怎的,嘉语想起这个“又”字来。照理来说,这样声势浩大的夜袭,不该是冲着皇帝去的吗,她算是哪个牌名上的人物,当得起这样一场谋划?无非是被殃及的池鱼。
柔软的丝绸覆上她的眼睛,遮住了她头顶的光,是萧阮的袖,充斥在口鼻之间,有极淡雅的香,像是墨香……上次他们距离这么近的时候,都满身污渍,这一次……又是他救了她。
为什么说又。
这走神的功夫,第二箭又至,嘉语灰头土脸打了个滚,这时候才知道这一身盔甲有多坑,光听得铠甲鳞片摩擦,哗啦啦直响,不知道扛不扛得住一箭……阿言说得对,她平日里就该多习骑射。
明知道乱世在即……这该死的惰性。
第三箭……不,这回恐怕不止一箭,只听得“叮!”、“叮!”、“叮!”、“叮!”一连串的响,身前身后,目之所及各个方向都有箭羽在晃动,该死,到底来了多少人!该死,她就不该把部曲都交给嘉言!
如今这营帐里剩的不过是些撑场面的仆从,哪里当得起什么用,就连安平……安平都被派去应付那个该死的元祎修。到第三批箭支如雨急下才有人反应过来,营帐中陷入到更深层次的混乱。
大约是他们也在疑惑,为什么……为什么始平王不拔刀?
有人发号施令,有人往这边跑,也有人往门外冲,满营凌乱而仓促的脚步声,焦急的询问声:“王爷?”
“宋、宋王殿下?”
夹在这些声音中,脖颈之间一热,嘉语先是一怔,然后反应过来:是血。
热的血。
热的血沿着脖子流进来,蜿蜒如小蛇。她并不觉得痛……受伤的不是她,是把她扑倒在地,又抱着在地上翻滚、躲避箭支的人。嗓子被堵得死死的,要深吸一口气才问得出来:“萧……萧郎?”声音里的颤音。
那人闷哼一声,还活着。
血在他身下蔓延,越来越多,渗进她的铠甲里,粘稠,滚烫,烫得嘉语害怕起来:他会不会死?她反手摸过去,摸到他背心的箭,脸色就变了——箭支穿过了他的身体,将他钉在地面上。
人越来越近了,脚步声,喝骂声,拔刀的声音,刀与剑的交击声。还有一个奇怪的声音:坎坎、坎坎。
“帐、帐篷……”萧阮说。没有声音,只有气息。有人在砍帐篷,帐篷就要垮了——有人要他们死。
这一个瞬间他不是没有想过其他,但是这一切来得太快,快到他来不及想,这样的箭术,来的不是一般人,也许是死士。心怀怨恨的箭。无论如何,他都跑不掉了。她还有机会跑掉,而他会死在这里。
种种,家国大业,抱负与野心,瞬间都成灰。
她的脸在兜鍪里,他看不到,只看得到她瞳仁里的泪光,没有流出来。她的手环过他的腰摸到了背后的长箭——不能拔,拔··l出··来就是个死——无非是被帐篷压死还是出血过多而死……
哪一种都死得不好看。
奇怪,这时候他竟然还会计较好看不好看。他觉得冷。
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不能叫得这样大声啊,被发现了怎么办……他神志已经开始模糊,亦想不明白为什么不能被发现。然后他觉得疼,疼痛从虎口传来,疼得他无法顺利睡过去……
而眼皮这样沉。
“不能睡!”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听清楚了这三个字,“不许睡!”破了音,像是在尖叫,也许是咆哮。
“……萧阮你听着,不许睡!我不许你睡!”每个字都很清楚,清楚得他几乎想要笑,见鬼,这大燕朝难不成还有什么律条,是不许人睡觉的吗?他又不是罪囚……他和罪囚有什么区别。
他和罪囚有什么区别?罪囚囚的是身体,他被囚的是心,罪囚关在牢里,他被关在金陵。罪囚不必操心明天怎样到来,而他要操心怎样才能回去,日日夜夜,是母亲的佛号,是父亲在叹息,是苏卿染的眼睛。
他不能辜负……不能辜负的也许是他的身份,他的血脉,也许是这些人,也许是……总之不是他自己,他自己,是注定会被辜负的那一个。
谁会来问他呢,你想要过怎样的生活,你想不想回金陵,你想不想君临天下?想不想?那不是他必须思考的问题,那是他的命运。
只要他活着、只要他活着,就只能往前走,一步一步……不能退,是无路可退,所有同行者的命运,都压在他身上,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重得他想做一个平常人,像洛阳城里那许多飞扬跋扈的五陵少年,像一个纨绔,像一个……败家子。
然而他不能。只要他活着,他就不能。
疲倦这样沉重,然而一波又一波的疼痛袭来,扰得他无法入睡,一些嗡嗡嗡的声音,灯光,都极是遥远,又极是模糊,听不清楚,也看不清楚,整个世界都在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往后退……
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你不要死,”有人贴着他的耳朵说话,热的气息直吹进脖颈之中,柔软的也许是唇,“只要你不死,我、我就原谅你。”
原谅他?谁?谁要原谅他,他需要谁的原谅?这个念头模模糊糊地生出来,像一滴墨落在玉版纸上,晕成月亮的影子,月亮照着洛阳错落的城池,也照见金陵的柳,金陵有折柳送人的习俗,在秦淮河边上。
春天,秦淮河的水波荡漾,像情人的眼眸。。。。
“王叔有话,为什么不直接与我说,却要个奴才传话?”元祎修又叫道。
这胡搅蛮缠,难不成有人与他通了消息?嘉语心里闪过这样的念头,几乎要出声把安平叫回来,但是最后也没有。
所有出口的话,都不要反悔——越是紧急,越不能反悔,你动摇,所有相信你的人都会动摇;你反复无常,所有跟随你的人都会反复无常。有人曾教她这些……如果他在就好了,嘉语几乎是软弱地想。
安平已经走到元祎修跟前,说道:“奉王爷令,小人有几句话想要问镇东将军。”
元祎修哼了一声,虽未言语,态度上已经很明显,那就是:就你也配来问我?
安平恍若未见,只道:“镇东将军可是对圣人有不满?”
元祎修原是想好了不理这个奴才,但是安平开口就是一顶天大的帽子,由不得他不理,当时应道:“王叔何出此言?”
这厢说话,眼睛仍紧紧盯住嘉语,心里想的却是:那人说始平王不在军中,是贼人假扮,我先前还不信,如今看来,却是假不了了——他首先就叫大伙儿原地不动,违者斩首,如今又不肯与我说话,定是怕被我识破。
待我来撕破他的假面具!
一念及此,竟不等安平回话,猛地蹿了过去,大声质问道:“王叔要教训侄儿,何不亲自教训,却要假奴才之手?”
幸而只蹿前一步,已经被安平拦下:“大胆!镇东将军这是要咆哮军前么!”
饶是如此,嘉语手心里已经惊出一手冷汗来:嘉言之前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要说武力值,她实在太不够看了。
元祎修虽然立功心切,也知道咆哮军前罪名不小,稍稍后退,仍叫道:“王叔教训小侄,是分所应当,但是这个奴才凭什么!”
兜鍪背后,嘉语面无表情扫过元祎修的脸,灯光这样明亮,越发照出他黝黑的肌肤凹凸不平:谁指使的他?这个蠢货!怎么就这么容易给人当枪使,从前如此,这一世还是如此!不成!她须得……须得拖延时间。
安平请示的目光已经看过来,嘉语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安平手下一重,元祎修杀猪般尖叫起来:“你——”
“王爷这帐中……好热闹啊。”一个温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嘉语一愣:要命,他怎么来了。
石青袍子,袍子上银线精绣一朵一朵的莲花,隐隐。
墨色瞳仁只一扫,大半个军帐里肃然无声——原本就没什么声息,被扫了这一眼,越发出不了声,连呼吸都调得浅了,怕冲撞了这玉一样的人儿——特别在元祎修的衬托下,越发容光如玉,丰神俊朗。
嘉语想抚额:这人最近真有点阴魂不散啊。
和他比起来,没准元祎修还是个好对付的。心里正愁,却听他说道:“这不是十九郎君吗?”
不称“镇东将军”,直呼十九郎,是亲近的意思,元祎修很有点受宠若惊,一时竟连疼痛都忘了,拱手应道:“宋王殿下。”
萧阮微微一笑,说道:“十九郎君是来请战?”
元祎修原待要说自个儿是来护驾的,只不知怎的,被这人笑盈盈看住,竟只能点头,再说不出多余的话来。
嘉语:……
妈的这个世界上,人长得美就是占便宜。
萧阮笑道:“早听说十九郎君英武,果然名不虚传,不过今儿这事,在圣人意料之中,圣人已将禁军托付与始平王,十九郎君千金之躯,大有可为,不必以身犯险。且让我们拭目以待。”
轻描淡写,既捧了元祎修,又捧了皇帝与始平王,个个意见高明,勇武无双,最后话锋一转,却是劝元祎修不要闹事。萧阮不仅风姿怡人,能言善辩嘉语一向是知道的,却还是头一次见识。
罢了,便没有这项技能,只要是他开口,愿意听从的人也是大把,嘉语几乎是挫败地想,这叫老天爷赏脸。
话到这里,萧阮像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远远眼波一转,仿佛春水荡漾。嘉语脸藏在兜鍪中,仍双颊发热。萧阮又笑道:“圣人怕王爷长夜无聊,特遣了我来陪王爷下棋,王爷可愿意赏脸?”
嘉语:……
莫说对弈了,就萧阮那双眼睛,一旦走近,她非露陷不可。然而这当口,仓促间,哪里有什么借口拒绝。
眼看着那人一步一步走过来,灯光里,他每一步都像是能溅起无数的涟漪,光的涟漪,直溅到脸上,嘉语简直恨不能掀开兜鍪擦一擦脸——当然并没有。安平的眼神动了一动,如果嘉语示意,他会上前拦住他——虽然未必拦得住。
嘉语没有动。她很清楚,元祎修虽然被萧阮三言两语安抚住,但他没有走,他仍留在这里,等着看她的真假——随时可能被萧阮揭穿的真假。如果一定要有人上前来探看,那还是萧阮吧。
他不会戳穿她,她知道。
她手心里攥出汗来,这个信念就如逆风执炬,她不知道为什么要信,她竟然能信任他,她诧异地想。
空气是凝固的,在他与她之间,溅开的灯光,溅开的灯花,靴子就停在她的眼底,他像是笑了一笑。她的目光没有抬起来,太重,自那天夜里,前日画舫上见过之后,他的目光太重,他的好意太重。
奈何这一刻,再重,她也不能不受着。
略点了点头,棋盘已经在面前摆好,并没有假手他人,萧阮没有带随从过来,许是仓促起意,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