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死里求生

北朝纪事 绿梅枇杷 6375 字 9个月前

陆俨只觉得心里纠成了一团乱麻,忙退开几步盘坐。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倒有一股清冽的凉意。不知不觉倦意上来。

次日听到鸟鸣才醒,贺兰袖还睡着,火堆已经冷了。陆俨出去找了些新鲜果子——得亏这是秋天,山林里什么都有,陆俨又识货。

原本顾虑贺兰袖的伤势,想着该打一两只野物回去给她补补,但是这荒郊野外,她又重伤,到底放心不下,匆匆又回来。这时候贺兰袖倒是醒了,看见他进来,整个脸都亮了:“陆大哥!”

陆俨微微一笑,算是应了,拿了果子给她:“这个甜……这种有些酸……”

贺兰袖惯享的富贵,哪里见过这个,想起陆靖华也是粗糙——果然是一家子。又是新鲜,又是好笑。要伸手来接,牵动伤口,不由皱眉。陆俨立刻就发觉了,有些羞惭:“我倒忘了你有伤——别动!”

说着刀光一亮,贺兰袖唬得差点没抬手去挡——也是苦于抬不起来——也没听得什么声音,就只见刀光如雪片,轻飘飘一片一片地落下来,顷刻又止,眼前还花着,陆俨已经片了一片果子,送到她唇边。

贺兰袖脸一红。她肤色甚白,这一点羞色立刻就显了出来,却也知道事急从权,并不言语,也是说不出来,张嘴,碎玉一般的牙齿,斜斜咬住,长长的睫毛压在眼眸上,只隐约一点水光。

陆俨面上有些发热。

他也不是没见过女子,也不是没有亲近过,不提家里给的,就是军中,也有逢场作戏的歌姬舞姬……该死,怎么能把贺兰娘子和那等人相提并论!

陆俨狠狠拴住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把视线压低,一片一片只把果子递过去,他递得慢,贺兰袖吃得也不快,一个不留神,指尖微微温软的触觉,双方都是一怔,彼此错开目光,若无其事。

几个果子,吃了足足半个时辰。

剩下的被陆俨三下两下如风卷残云扫了个干净,又就水吃了两块干粮。就听得贺兰袖轻声问:“陆大哥来这里,莫不是为了找我?”

她原是聪明人,这荒郊野外的会有人出现,原本就心疑,她不过试探着说了半句“像故人”,他就神色大变,到她说出陆靖华,他竟一口喊出了她的姓氏——若非心心念念,反应绝不会这样迅速。

陆俨昨日就已经见识了她的聪明,倒不意外,胡乱一点头。

“陆大哥找我,是为了问凤仪殿的事吗?”贺兰袖又问。

“是。”提到凤仪殿,陆俨心思就澄明起来,回答也简洁干脆,“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大哥,”贺兰袖柔声道,“你是四娘的哥哥,又救了我的命,原本,莫说是问我几个问题,就是要我去拼命,我也是肯的。但是这件事,陆大哥,我不能说——即便陆大哥因此气我,丢下我不管我也……不能说。”

不能说……陆俨眼睛里沉沉地落下些影来,不能说——“那如果我问你,是谁要杀你?”

贺兰袖苦笑:“这是同一件事,陆大哥,这是同一件事!”

陆俨怔住,他虽然刚直,却不傻,同一件事,如果陷害四娘的,和眼下追杀她的,是同一个人,那意味着什么?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一千个,一万个线头涌上来,慢慢梳理,汇聚。他轻轻地说:“四娘不过是个闺中小娘子,便性子粗慢,也难与人结下什么深仇大恨,之所以遇害,如果不是无意中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就是挡了谁的路。”

将门虎女,一朝母仪天下,挡了多少人的路,绝了多少人的心思……简直不可想。

然而能在宫中动手,能调动凤仪宫的人为之效死,敢重伤始平王的女儿……这绝非一般的能耐。尤其重伤华阳公主。

华阳公主有没有说谎?他不知道。

受伤总是真的,隔着屏风他都能听出中气不足;她不接受五娘屈膝总是真的,她说服始平王父子放过他们陆家,总是真的。

如果华阳说谎,哪怕只有部分谎言——谁能令她说谎?华阳公主这样的性情,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处境,除了始平王妃,想要找第二个人,怕也为难。这个可能性,他当然想过,反复想过。

众所周知,皇后的人选,太后属意镇国公的女儿。那位姚家小娘子,几乎是从小就养在后宫,与天子朝夕相处,一直到今年四月,已经是天下尽知,四娘封后,四娘办赏春宴,姚娘子还来闹过事——只是没有闹成。

始平王妃自然是情愿侄女上位,太后给姚家带来多少好处,再出一个皇后……是他们求之不得。身为华阳公主的继母,自然有一万个法子,能令这个失去母亲庇护的小娘子就范,也自然有一万种方式,能在事后解决掉贺兰这个唯一活着的知情者——必须赶在她出阁之前。

这样庞大的势力……难怪她反复说:“不能说。”

是不能,也是不敢,他打听过,她的母亲如今还在始平王府过活呢,仅此一项,足以把她辖制得死死的。

陆俨从前就有的种种疑心,在贺兰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里,得到了证实——其实贺兰袖什么都没有说,然而人总会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陆俨相信,他的妹妹无辜。

然而——

陆俨沉吟了片刻,忽道:“天子新近大婚,新后是穆娘子。”——姚佳怡并未上位,如果不是为了姚佳怡入主六宫,始平王妃何必冒这个险?

贺兰袖像是做了极长的一个梦,梦里跋涉了千里万里,苦痛不堪,然后她终于从梦里醒来,一动,周身都痛,痛得像是骨头碎掉了。

年轻男子的声音从边上传来:“小娘子受伤不轻,且勿动!”

她顺着那声音看过去,那人的眉目在月的微光里,看起来有些模糊,她在哪里见过,她想,她一定是在哪里见过。

灯光慢慢亮起来,月色就被冲淡了,贺兰袖没有起身,她起不来。

记忆也慢慢回来,从混沌中。她在夜色里狂奔,月光铺在路面上,如银,如霜,然后她听到了破空之声,那一箭射穿的夜色霜华,她扑到在地,热的血喷出来,在冷白的月光里迅速凝结。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的凝结,她能够清楚地感知到生机和热血,在越来越快地流失。

也许会死在这里……她怎么会死在这里!她怎么能死在这里!她重生一回,不是来找死的!贺兰袖感受得到心里勃发的怨恨,她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这样怨恨过了,这个世界上,值得她怨恨的人,原本就不多。

她是吴国的皇后,六宫之主,哪个敢让她不痛快。怨恨不过是前尘往事……她重来一次,就是为了解决这些前尘往事,怎么能出师未捷,身死人手!

这股怨恨提着她的心,让她保住一口气,她奋力抓住身下的泥土,黑的泥土深深陷进指甲里,石子硌着掌心,尖锐的痛楚,让她不至于昏过去……一旦昏睡过去,就可能再醒不过来。她还有大好前程、比从前更好的前程,南下,千里江南的风光,她站在那里,整个世界都匍匐在她的脚下,没有缺憾,没有遗憾,她从前都能做到,这一次,毋庸置疑,她会做得更好!

三娘不过她的手下败将!

她会再一次爬到那个位置,不留任何遗憾,她发誓!她不能白白活一次,却什么都得不到,所以她不能睡,她必须醒着,清醒地忍受背后传来的剧痛——谢天谢地,他没有补刀。

他果然选择了弓箭,贺兰袖恍惚地想,素闻大将军弓马娴熟,原来是真的。想他出身军镇,该是常年在草地上追踪猎物,所以她根本逃不过,也没打算逃过去,她只是……拼一拼自己的运气。

拉开他和她之间的距离——近身搏斗,她全无生理,而远程攻击——无论这背后的原因是周乐最后的心慈手软,还是对自己的箭术过于自信,总之结果证明,她运气实在不错,那也许还因为,她坚持到了天亮。

天终于亮了,灰蒙蒙的,然后视野之中,衰草,蓝天,泥路,所有都鲜明起来,她听到了马蹄声……终于。

她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大喊——至少她以为自己在大喊。

“……我听到草丛里有人。”男子就地盘坐。没有床,当然的,这只是一间破庙,离城太远,地方偏僻,早断了香火,也没有沙门打理,大约是耐不住孤寒。剩下木胎泥塑,也看不出多少威严。

他拨开草丛,天光已经大亮,晨露从草尖坠落,粗布衣裳的少女,背心长箭,伤深见骨,血流却不多。

如果不是听见了声音,他会以为她已经死了。他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下马——他是来找人的,不是来游山玩水、搭救落难少女,他也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直到他看到她裸露的玉足。

这不是个贫家的小娘子。贫苦人家的小娘子,日常辛劳,绝不会有这样一双白白嫩嫩的脚,虽然它被石头和草划得鲜血淋漓,但他还是一眼就看出它原本优美的形状和保养得当的肌肤。

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养出来的。

这个少女的身份于是变得蹊跷起来:并非贫苦人家的小娘子,却穿了贫苦人家的粗布衣裳,被射倒在这人迹罕见之处。

不知怎的就想起李家兄妹前儿在西山遇袭的传闻,他下了马,把人翻过来,映入眼帘一张如描如画、宜喜宜嗔的脸,因为失血过多而略有些苍白,然而那苍白越发凸显她的眉目——那眉目自然是极好的。

大多数人都无法拒绝这样一张脸,这样美貌,又这样娇弱。

但是这个男子不是大多数人,所以他还是犹豫了一下,却臂上一紧——那少女在昏迷中,竟本能地抓牢了他的衣裳!

好强悍的求生意志!男子虽然没有说话,心里也是小小佩服,他久在边关,见多了生死,很多时候,有这口气和没这口气,就是生与死的分水岭,有人放手,就有人不放,至死不放!

他抱起人放在马背上,走了半个时辰才找到这间破庙,包扎了伤口——当然这时候就顾不得什么礼教不礼教的了,用了随身带的药敷上,又生了火,热了干粮,一直到天黑她才醒来。

这伤得可不轻,这个小娘子也真是命大。

“大恩不言谢。”贺兰袖说。她一向心高气傲,重生之后,仍以皇后自居,自不会轻易与人说谢,然而这句,却说得真心实意,竟有瞬间的茫然——原来这个世界上,到底有人,能当得起她一声谢。

“举手之劳耳,”男子迟疑片刻,却问,“这里前无村后无店的,小娘子何以孤身一人在此?莫不是为强人所掠?”

原来雪梅庵地势特殊,整个庵堂深藏于山腹,如果不是通晓路径,万难找到——始平王能想出这么个地方安置贺兰袖,也算是煞费苦心。这个男子虽是寻人而至,竟也没有发现——一路痕迹早被周乐抹干净了。

贺兰袖惨然一笑,摇头道:“……却不是。”

人在极度危险当中,往往并不知道害怕,反是在脱险之后,思及种种可能的后果,才知道恐惧,贺兰袖也不例外,这时候心潮起伏,一时是记起从前的遗憾,一时又想到死而复生之后的万丈豪情,到如今——

其实从前她走得也并非顺风顺水,当时如履薄冰,其中关节多少侥幸,是她重生之后再没有细想过——毕竟过去得久了,安稳日子过得久,人心变钝,以致于她相信,这一世,她只要按部就班,就该无往而不利——然而现实狠狠甩了她一耳光。

如果昨晚她沉睡未醒,就会稀里糊涂死在周乐手里;如果她没识破对方身份,还以为是太后的人,周乐上来就是一刀;又如果周乐射中她之后,细心上来检视——毫厘之差,之后,她就没有之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