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情有独钟

北朝纪事 绿梅枇杷 6435 字 8个月前

原本李家老太爷对凶手是不是元祎炬并不十分肯定,当然也不在意,但是元祎炬这几句话下来,他心里已经惊到了。八娘一个丫头片子,没了固然可惜,也不动摇根本。部曲没了,再练就是;要因为这段陈年旧事招来太后清算——他最清楚太后对周家的忌讳——那就得不偿失了。

元祎炬继续往下说道:“……然而王妃已经去世多时,便我迁怒李家,这十年都等过来了,为什么不再等十年?”

——如果说十年前他因为动不了李家而放弃复仇,那么十年后的今天,他仍然动不了,但是再过十年,谁知道他能爬到什么位置。

这是从动机上为自己辩解,李十二郎有些动色,太后却在懊悔:早知道九郎这般能言善辩……

“便是我真要为先父母报仇,别的也就罢了,羽林卫如何动得——羽林卫并非私兵,也没有为我封口的义务,一旦事发……无旨出动,便非我指使,我也难逃失察之过。”这说辞,倒与昭熙相类,不过昭熙说“失察”是客气,他作为陈莫直系上司,却是真的了,“……太后明察!”

话到这里,有意无意,眼风往李司空脸上一转。随遇安是这样交代的,实则他并不清楚李家为什么要忌惮这件事——他那时候小,近十年的监·禁生涯局限了他的眼光。今日意外又来得仓急,来不及细问。

太后沉吟:这锅要栽不到元祎炬头上,少不得得陈莫先顶着,可陈莫一个幢主,出身平常,如何背得起这么大一锅——且不说陈家与李家毫无过节了。一时却无计可出,目光转询李司空——毕竟,他才是苦主。

李司空捋须,半晌,说道:“这孩子说得也不无道理。”

口气却是软了。

“那李卿觉得……”太后踌躇,到底舍不得把处置权交出去。然而这个下台的梯子,非李家人来搭不可。

——她是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在她想来,元祎炬是再好不过的替罪羊,没有人比他更合适:先以雷霆之威,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待他百口莫辩,就此定罪。

就算他事后回过神来喊冤,也没人替他伸张,何况她还有明月在手里——只要让他确信翻案无望,以他们兄妹情深,既然在劫难逃,他应该也会认了,换他善待明月——她当然会好好补偿明月。

然而这世上岂有甘心赴死之人。

正为难,下首一个沙哑的声音质问道:“太后为何不交与有司处理?”却是李十二郎。他不是李司空,他没那么高瞻远瞩,他不在乎什么家族利益,不在乎什么得失,他要为八娘讨个公道!

“咳咳!”李家老太爷干咳了两声。

开口的却是昭熙:“不可!”

“有何不可?”李十二郎逼问。

昭熙是深知内情——虽然不是全部,也多过李司空和李十二郎了。太后急于找人背锅,给李家一个交代他是知道的,也知道太后并不敢深究。深究下去,哪里保得住郑忱。如今这里在场的,李家两个苦主,陈莫是凶手,元祎炬身处嫌疑之地,太后心怀鬼胎,所以这个话,他不说,谁说?

昭熙道:“恐朝中震荡。”

——羽林卫负有守卫皇城的职责,去年于家父子叛逃,已经是极大的丑闻,今年元祎炬再来这么一下,朝廷颜面扫地还在其次,只怕有心人利用,让中外心怀不轨者以为有机可乘……就不好收拾了。

这个借口是很说得过去的,李十二郎还待反驳,李老太爷已经发话:“闭嘴!太后自有处置!”

得,球又踢了回来。

太后扫视堂下,琢磨着,要实在不成,就算是硬栽,也得把锅栽给元祎炬了。

元祎炬虽未抬头,也感受得到殿中微妙的气愤。陈莫恐惧,李十二郎愤怒,李司空的迟疑,和太后的犹豫。他知道太后不会犹豫太久,这个事情,总要给出结果,这个锅,也总须得有人来背。

——无论真凶是谁。

随遇安交代的话,他已经说完了。以他自己的想法,也再没什么可说的。如果太后铁了心要他来背这个锅,他悲观地想,他大概是难以幸免了——他手上并没有任何倚仗,足以逆转眼前形势。

永安殿中再无人说话,静得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太后再深深看了一眼元祎炬,就其本心,未尝不觉得可惜。然而她也没有别的选择:他不死,郑忱就保不住——毕竟亲疏有别。太后道:“九郎你说得虽然在理,但是玉佩……你作何解释?”

到底还是到这一步。元祎炬知道太后不会放过他了,而随遇安说的转机始终没有出现,李司空虽有顾忌,看样子也不过是袖手,不落井下石罢了。只得惨然挣扎道:“空口无凭,要何解释?”

——他固然无从证明玉佩并未离身,但是陈莫那头,也未尝不是空口无凭。

不就是证据吗,只要锁定了人,李家肯接受,到时候一下狱,要什么人证物证捣鼓不出来,三木之下,口供也是现成的。所以这些,太后通通都不忧虑,只要保得住三郎就好。正要开口,忽然外头冲进来一个人,叫道:“母后!”

那人风一样卷进永安殿中,尚未冲到跟前,后头已经跟上来个内卫,跟着叫道:“公主、公主殿下!”

“殿下止步!”

“……这里不能进啊殿下!”几个人一路跟到门口,齐刷刷止步,求道:“太后恕罪!”

那人却一气儿直冲到堂下,方才喘着气站定了,马马虎虎行礼道:“母后、母后……”却是永泰公主。

永泰公主还不到八岁,是世宗的遗腹子,李贵人所出。李贵人素来安分守己,姚太后也一直善待她。对永泰公主,虽然说不上多疼爱,总还有几分香火情,虽然来得不很是时候,但是瞧着小姑娘小脸挣得通红,黑嗔嗔的大眼睛里却分明惊惶,倒生出三分心疼,忙道:“起来、起来说话,什么事这么急?”

“母后!”永泰公主又大喘了口气,方才说,“儿、儿在永芳园看到、看到一个死人!”

和昭熙一模一样的说辞,元景昊皱眉:“到底怎么回事,大郎是不清楚,盼娘你也不清楚?”

见丈夫认真起来,王妃也只能叹息,用手在面颊上比划一下:“据说是……受了损,三娘最清楚不过。”

“哦?”

“三娘和谢娘子最好,当时、据说当时谢娘子的病在陆……陆家赏春宴上发作起来,就是三娘最早发觉,也是三娘当机立断找了大夫。”

元景昊还是头一次听说女儿这样英明果断,愣了愣:“到底……什么病?”

“据说是风疹。”

又一个据说。元景昊道:“风疹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如今还没好吗?”他虽然不清楚陆家几时办的赏春宴,想是陆皇后出阁前,如今陆皇后都死了好几个月了。

王妃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出事之后,就再没人见过谢娘子。据说崔家使人去探看过——谢娘子先前订的是崔家九郎——被谢娘子轰了出来。如今婚也退了,就再没人见过。”

把崔嬷嬷轰出去的其实是嘉语,不过王妃自然识趣,只提谢云然。她倒不是觉得谢云然毁了容配不上昭熙,只是怕外头人非议,说有了后妈就有后爹,以始平王世子的人才,竟然找个毁了容的媳妇。

听妻子这么说,元景昊琢磨着,这个谢娘子多半是毁了容没治好,迟疑了一下,自语道:“不知道大郎有没有见过。”

王妃道:“我听说如今谢娘子就住在宝光寺里,大郎成日里去看三娘,碰上过几次也是有的,不过如今谢娘子终日不摘帷帽……”

“还是得问三娘。”元景昊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让阿言去问三娘。”

王妃:……

其实王妃是真心觉得,能嫁给广阳王,谢云然也算是很有运气了。广阳王虽然瞎了眼睛,到底是宗室,有宜阳王看顾,权势不提,富贵是无忧的。瞎了眼睛,就看不到她的脸,她毁成什么样子,也都无碍。

甚至,当她老去,年华不再,也无须担心……色衰爱弛。

元景昊见妻子一脸不以为然,却奇道:“你不赞成?”

对于昭熙和嘉语,王妃一向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不开口就不开口的念头,但是这么多年下来,元景昊对她的好,她也是领情。昭熙是长子,也是世子,日后定然会继承爵位——虽然她生了儿子,也没有打过夺爵的主意,不就一个王爵吗,她阿姐是太后,要什么爵位赏不下来!

嘉语的婚事已经一波三折,自然盼着昭熙顺一点。这要昭熙娶得不好,不夸张地说,家无宁日,那绝不是丈夫想看到的。王妃沉吟片刻,说道:“我倒不是不赞成,只是有这么个想法,你要听,就听听,不听,就当我没有说过。”

“说!”

“我不知道大郎有没有见过谢娘子,我只想问一句:大郎是不是恳求王爷为他求娶了?”

“那倒没有,”元景昊挠了挠头,“不是你让我问他,有没有看中李家哪位娘子吗,他今儿来见我,我就提了一嘴,李家娘子他是看不上,倒是我提到谢家的时候……”

“我这个话说了,王爷可能觉得不中听,然而这世上的人多半如此,少年人尤其心性不定,得到之前,千好万好,到手之后,这一天一天的,就能看出不好来。便是个才貌俱全的佳人,也少不了鸡蛋里挑骨头,而况谢娘子……便是大郎恳请,王爷也还须得劝他三思,如今……”言下之意,昭熙对谢云然,还没到非卿不娶的地步,元景昊这做爹的,实在无须操之过急。

元景昊兴头满满,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倒也不怪,想了半晌,终于只叹了口气,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我几时得了手就不当成宝了?”

王妃:……

这时候太阳就快要下去了,元祎炬等了整日的人,也终于到了,他起身,整了整衣袍,就跟着进了宫。

宫中严阵以待。

太后高踞堂上,手边始平王世子按剑而立——他是见证人,又是羽林卫统领,肩负皇城内外安危,照例是该在场。

堂下紫袍老者年七十许,颌下一把美髯,相貌威严,正是李司空;李司空背后站着李十二郎,进宫不能戴孝,也还是去了那些金的玉的,一袭灰白色长袍,素净得连隐纹都没有,腰间束带也换了布。

陈莫被捆了个结结实实,跪在当中。

陈莫也就罢了,李十二郎瞧着元祎炬进来,一双浓眉眼见得就竖了起来,若非在宫里,恐怕人已经扑了上来。

饶是如此,尤咬牙切齿骂道:“好贼子!”

李司空拍了拍他的手臂。

元祎炬原没打算理会,待听到“贼子”两个字,到底没忍住,往李十二郎脸上看了一眼。李家死了不少人,这是随遇安告诉他的,他当时冷笑一声,想的却是,能死多少,有他家死得多吗。

他还敢看他!他还有脸看他!他还有脸带着这么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看他!李十二郎挣得眼圈都红了。

然而元祎炬也就看这一眼,并不给他发作的借口和机会,就中规中矩到太后面前,行礼见过太后。

太后道:“李家兄妹前日进西山打猎,路上被伏击,一路追杀到华阳的庄子上,天幸华阳不在,十三郎在,认出是九郎你手下的幢帅陈莫。如今李家告到本宫面前,求本宫主持公道——九郎,陈莫说是得自你的命令,你有什么话说?”

这几句话出来,在场知情的、不知情的,都没有特别意外。

——世事从来都如此,没有根底,背景单薄,没有足以让人忌惮的实力,这个锅他不背,谁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