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冷风冷雨

北朝纪事 绿梅枇杷 6467 字 8个月前

太后听到“孤身一人”几个字,心里一阵难过:这孩子在洛阳,从前的那些日子,一介白身,两手空空,可不是人人都能欺侮?又想,难道那个李郑氏果然只是对他多有照拂,而不是、不是……

这当口,她对贺兰袖言之凿凿的告密忽然生出疑窦来:想那贺兰氏也不过是个深闺小娘子,如何知道郑家内情?李郑氏美貌是真,可是她终究是郑郎不出五服的长辈啊。要万一那贺兰氏是信口攀诬……

太后心里乱得像团麻,牵起这头,扯到那头——这要万一、万一郑郎和这个李郑氏果然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

却听赤珠又问:“确定是李家下的手?”

这也正是太后想问。

“确定。”郑忱道,“素日跟着我的那个小厮叫安奴的,收了李家重金,做了内鬼,我已经审问明白了。”

“那安奴人呢?”

郑忱微垂了眼帘:“他该死。”

原来是死了,怪不得没有回来复命。赤珠与太后余光里交换过眼神,彼此心照不宣,死得好。死无对证。

“那还是侍中不对,”赤珠说,“便有天大的委屈,难道竟不信陛下能还你一个公道——”

郑忱抬头看了太后一眼,又垂下去,他慢慢地说:“我知道陛下对我好,但是赵郡李氏,世家大族,非陛下轻易可动。我不舍得陛下为难。我欠姑姑的,我自己来还——无非以血还血,以命抵命。”

这几句掷地有声,太后听了,未免愀然:“原来在郑郎心里,还分你我。”

郑忱心里冷笑,只是不说话。

人死不能复生。

眼前这幕他一个人在深夜里反复推敲过,无数次。念儿死后,如果他不闻不问,不追究,不报复,短时间之内,太后固然能松口气,但是时间长了,她会慢慢生出疑心——有些事,经不起细想。

她会不断地想,不断疑虑:以他与念儿之间的情意,他怎么能对念儿的死无动于衷?

人都这样。做皇帝做主子的,希望自己的臣子部属对别人背信弃义,对自己忠贞不二;女子希望情郎对前尘往事薄情寡幸,唯独对自己从一而终。但是每个人又分明都明白,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这个人能背叛别人,就能背叛自己,他能抛弃旧人,终有一日,会同样抛弃新人。

赤珠等了足足有一刻钟,都没等到郑忱表忠心,只得叹气道:“……便是如此,那也是冤有头债有主,谁害死了李夫人,侍中就该找谁去,怎么能随便逮着李家小郎君、小娘子就咬。”

郑忱道:“赤珠姑姑说得轻巧,这些小崽子不论,李家人是这么好咬的?”

赤珠气结:“可是私下调动羽林卫是什么罪名,你不知道?”

郑忱道:“愿伏国法。”

到这份上,还一口一句“愿伏国法”,无非是仗着太后舍不得杀他罢了,赤珠心里冷笑。太后却只觉得可怜可爱,先前被砸破的额已经渐渐止了血,横亘眉目间一抹鲜红,他容色好,并不狰狞,倒是添了风致。

太后端详良久,脱手将帕子掷到地上:“先擦把脸罢,赤珠,扶他起来。”

李家兄妹次日起得并不太晚。周乐去见十二郎,他刚刚醒来,大夫把过脉,小食了一碗粥,精神头比昨日已经好过太多,见周乐面有哀色,心思一转,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八娘她——”

周乐点头:“李公子节哀。”

李十二郎只觉得鼻子一酸,眼圈就红了。八娘在这些姊妹中是最长,素来温柔敦厚,这一路逃亡,食物和药物,都先紧着别人,她是永远沉默的那个,一直到……到长箭射穿她的背心,她只喊了半句:“哥——”

大家族总这样,出色的,孱弱的,任性的,花言巧语的,会得到更多关注,八娘没有这个福气。

十二郎怔然坐了许久,对这个血脉至亲所能记起的,也不过一双秀气和沉默的眼睛,他想他必须承认的,他的妹子……并不是太讨人喜欢的姑娘,没有十娘机灵,所以、所以她就该死吗?

如果对方果真大有背景,如果家族势不如人,打算忍气吞声,如果……谁会坚持为她的死亡出头?突如其来的念头,然后十二郎忽然意识到,这也许并不仅仅是一个念头,而是事情的必然走向。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污浊不堪,他知道的。他强迫自己打住了这个可怕的想法,涩声问:“什么时辰?”

“昨儿李郎君昏过去不久,大夫就已经来说不好,”周乐道,“我虽然知道李郎君兄妹情深,但是其他郎君和娘子年岁都太幼,又连遭意外,恐怕经不起——”

原来已经过了一夜了。

昨夜冷雨,也没有让李十二郎冷得这么厉害。死人是不重要的,死人永远不会比活人更重要,对于家族来说。

出了宫城,原该回府,但是昭熙信马由缰,竟走到了这里——他们说,这是广阳王府。

该进去拜访一番,他也不知为什么会冒出这个念头。广阳王是个不太起眼的宗室。没有办法,世道就这样,一个没有父母兄弟,又瞎了眼睛的宗室,能有多起眼,他能为官吗,还是有前程?

阿古壮着胆子、心领神会地上去叩门——谁知道他家这位世子爷在想什么,但是勒马徘徊这么久,总不能是对广阳王府的大门情有独钟。

应门的是个驼背老人,老得不能再老了,也许并不是天生的驼背,只是岁月压弯了它。

“两位郎君——找人?”老人慢吞吞地问,像是许久不曾开过口,言语迟滞。大概眼神也不好,明明是他带着小厮,到他嘴里就成了两位郎君,昭熙这样想,说道:“我来拜访广阳王。”

守门人浑浊的眼珠子动了一动:“官……官羊?”

昭熙:……

昭熙觉得自己从前应该是见过广阳王,但是也不好说,元家宗室繁衍颇为昌盛,祭祖或者别的场合匆匆一瞥,连模样都不太记得起来,登门拜访更是无从说起,自然也不会想到,堂堂宗室王侯,会找这么个人守门。

守门可不是个可以掉以轻心的活,那需要眼力,各家王府门上人,哪个不是八面玲珑。

难道广阳王府里竟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奴仆来担任这个职务?他心里疑惑,只管好生与那守门人说道:“我是始平王世子,来拜见广阳王。”

“柿——子?”老人家拖长了音调,昭熙正要点头,就听得他接下来语调一滑,“不是李子?”

昭熙:……

这一下阿古受不住了,上前揪住老人,提起拳头道:“你找死!”

“阿古!”昭熙喝止他。

这里毕竟是洛阳,不是信都,他们仗兵横行的地方。

昭熙使个眼色,阿古犹不太情愿地从袖子里摸出半粒银子,塞进老人手里,老人这才咧开没牙的嘴笑了:“殿下稍等。”

阿古:……

昭熙心情更坏了。

也不知道是这个老家伙奴大欺主呢,还是这广阳王府驭下就这么个情形,也许两者兼有。毕竟广阳王目不能视,如果身边没个可靠人,或者说,忠心的不能干,能干的不忠心,久而久之,就不可收拾了。

等了盏茶功夫,等来广阳王的亲自出迎。

约是二十出头,穿的简蓝纱袍,周身并无挂饰,也无绣纹,想来那些东西对他也是累赘。只简简单单用一支青玉簪子绾发,倒是清爽。

他是典型元家人的长相,眉目虽然说不上特别出众,却都安置得十分妥帖,陡然一见,就像是夏日里清凌凌养了一簇水仙。

“是十三郎吗?”广阳王在距离两三步的地方停住。昭熙在族中排行十三。既论到序齿,昭熙便回道:“是,五哥近来可好?”

“尚可度日,”广阳王道:“一向没怎么出门,也不知道十三郎几时回的洛阳。”

略寒暄过,就引昭熙进门。广阳王府并不太大,不知道是有意为之还是凑巧,府中规划严整,几乎没有什么枝枝蔓蔓的道路,横平竖直,干净得就像是棋盘。花木倒是葱茏,有鸟叫的声音。

广阳王道:“寻常无事,不过养几只鸟,几盆花罢了。”

他说得寻常,昭熙心里却不好受。这园中景致再好,他也看不到,养几只鸟儿自娱而已,想着还有漫长的岁月……这座精致的广阳王府,简直像个囚笼。囚他一个也就罢了——昭熙没有细想这个“罢了”之后。

进了屋,屋中摆设也简单,没有设屏,没有博古架,没有插花,就只有几案、坐具、简洁得近乎贫寒之家。

好在屋里倒不热。

昭熙四下打量,并没有看到冰,却有凉风习习,风中像是有异香,纯净如清泉朝露,顺风看去,纱窗外隐约的绿影婆娑,也许是竹,窗下垂了累累纱囊,不知道装了些什么,香气着实宜人。

却是风雅,昭熙想。

他这趟来访突兀,广阳王却并不问他因何而来,笑吟吟只吩咐婢子上浆水酒水,时令鲜果,昭熙一一看去,这府中婢子不多,姿色也都平常,大约一个瞎子,不需这些——媚眼抛给谁看呢?

广阳王与他说些花事、鸟事。

昭熙原就没这个风雅,又不是俏佳人软语说笑,哪里听得进去,瞅了个空档问:“听说五哥订亲了?”

广阳王闻言,俊秀的眉目里一丝儿红晕,竟有些弱不胜衣:“十三郎也听说了?”

“订的哪位?”昭熙追问,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三娘又不会骗他。

“谢祭酒的千金。”广阳王微笑,忽道,“说起来,倒是有一事相求。”

昭熙觉得自己的眉尖跳了一下。

他知道他要说什么,只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只任他流利地把话说完:“我眼睛不便,这些年往来亲友甚少,难得十三郎记得我,到我成亲时候,能不能劳动十三郎为我做御?”

这个要求其实不算过分,他与他年岁相当,地位相当,又尚未成亲,实在再合适不过,昭熙想了半晌,竟是连个拒绝的理由都找不出来。

他不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室中空气就一点一点尴尬地冷下去,风穿堂而过,习习地香。

广阳王像是觉察到自己让人为难了,干咳一声,正要找话圆场,却听昭熙问:“王兄……见过谢娘子吗?”

广阳王笑道:“说出来不怕十三郎笑话,还是我这眼睛未盲之时,曾在谢祭酒门下求学,有天谢娘子来找祭酒,祭酒不在……”

“那时候五哥就有心——”

广阳王又咳了一声,面色窘迫:“那时候谢娘子不过七八岁,言语条理,我也就觉得这个小师妹玉雪可爱。”

“那,”昭熙顿了顿,方才吞吞吐吐把话说出口,“王兄有没有听说——”

“十三郎!”广阳王提声打断他。

昭熙原也不愿意用外头那些话糟蹋谢云然,被这么一打断,自然就住了嘴。

他略略低眉,眉睫之下的青砖地,清简,素雅,但是并不至于寒酸。该是知道的吧,知道她毁了容,但是他看不见,他记得的,他放在心上的,就只是十年前的那个女孩儿,他说,玉雪可爱。

别人说什么,有什么重要,如风过耳,甚至连过耳的机会都不给。别人的眼光就更不重要了,他又看不见。他这一生,不能出仕,不能经商,不能行军打仗,连吟诗作对也诸多限制,但求一朵解语花。

这个人……也许这个人,才是她的良配。

一样风雅,一样澹泊,一样静,他们在一起,哪怕只是听一朵花开的声音,也能相视而笑。他算什么。他就是个武夫,平生所好,打打杀杀,他闯进她的生活,那大约……就如传说中牛嚼牡丹。

这个念头一经浮起,再挥之不去。

昭熙也没有想过,他有生之年,竟然会在一个瞎子面前自惭形秽,他几乎是狼狈地说:“承蒙王兄青眼,我自然是……愿意的。”有他做御,至少,不会容人轻慢和刁难,哪怕她嫁的只是一个无职无权的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