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不会相思

北朝纪事 绿梅枇杷 5686 字 9个月前

有这么做哥哥的吗!有这么做姐姐的吗!

“二郎没哭?”

谢云然听到这句才知道小肉球竟然是这对兄妹最小的弟弟,始平王妃生儿摆宴的时候,母亲也有赴宴,说那孩子喜气。不过算来,也就半岁,始平王府教儿可真是……别具一格啊。

“怎么会哭,”昭熙不以为然,“他高兴得很,咿咿呀呀说个没停,就是母亲吓坏了,要罚阿言跪佛堂,不过被阿爷拦下了,阿爷说,我元家儿郎哪里能不会骑马。”

嘉语:……

谢云然:……

始平王府几兄妹感情倒好,谢云然想。忽然嘉语叫了一声:“哥哥!”

元昭熙一脸无辜:“怎么了?”

他不就是说话说得口渴了,随手拿起面前的冰镇酪浆喝了一口吗,三娘这一叫倒叫他留意到,牛角杯中原就只有大半杯没满——是三娘喝过吗?他心里想,口中只道:“我不嫌你脏就是了。”

嘉语:……

“哥哥胡说什么呢!”嘉语又叫道。

屏后谢云然已经飞红了脸。四月低声道:“始平王世子好生无礼!”话这样说,两个眼睛只往谢云然脸上看:三娘子和姑娘这么好,始平王世子瞧着品性也不错,要姑娘能嫁入到始平王府,想必美满。

昭熙一怔:是了,要是三娘喝过,该放在三娘面前,而不是自己面前,想是方才有客……一念至此,目光四转,就看到榻边屏风,屏风后喁喁细语,虽然听不清楚说了些什么,却是女客无疑。

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

不说还不觉得,说起来唇上幽香。昭熙不像京中贵公子,成日里在内帏厮混,香麝中打滚,香儿粉儿都如数家珍。他是不成的,他辨不出什么香,只觉温雅平和,绵长不绝,凭空竟生出三分雅致来。

不知道是谁家小娘子……

也许是兰香,他想,又像是竹叶清香。忽又想到,上次来接三娘和阿言的时候在门口撞见过的小娘子,穿的素色。也许是浅灰。他从未见过年华正盛的小娘子穿这么素,但是并不难看。

她戴了深色帷帽,他没看到她的脸,只觉风姿娟秀。她鬓发上戴的玳瑁金顶簪,其实已经过去很久了,不知道为什么还记得,大约那小娘子的气息,就仿佛方才那一缕,虽然淡,却是绵长。

让他想起藏书阁,时光的暗香,清冷,染了墨色。

“不嫌弃你脏”这种话实在太亲昵,和三娘说没问题,和别家小娘子说,却是唐突了。

昭熙思来想去,三娘只笑吟吟看住他不作声,不打圆场。没奈何只得起身,对屏风后作揖道:“小子无意冒犯,娘子……见谅。”

“世子客气了。”屏后少女的声音,果然是上次那个。

既知道屋中有客,有些话就不方便说了。昭熙道:“母亲也来了。”

嘉语“哦”了一声,有些怪昭熙误事——王妃来了她不先去请安,却在这里和他磨牙,实在说不过去,忙道:“容我换衣裳去见。”

昭熙说:“不急,阿言陪着她呢,在和住持说话,你又不通佛经,去了也没趣儿,我是先来见你,看你伤势的。”

嘉语道:“横竖是要见的,哥哥外头等我去。”

昭熙应了声出门,隐约听得他妹子的声音,略带了歉意:“谢姐姐——”原来姓谢。谢娘子,他想。

谢云然出了门没几步就看见昭熙,在往这边张望,踌躇片刻,到底还是上前见礼道:“世子。”

昭熙说:“我来……同谢娘子道歉。”

谢云然道:“方才世子已经道过歉了。”

昭熙干咳了两声:“我还想和谢娘子道谢。”

隔着帷纱,谢云然看了他片刻,笑道:“其实……该我和三娘道谢才对。”

昭熙一愕,显然他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不过谢云然也不在意,福了一福,施施然就要走,又被叫住:“谢娘子!”

这回换了四月说话:“世子还有事?”

昭熙犹豫了片刻:“谢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回廊下静了一会儿,浅灰色的风被阳光晒成金沙,一把一把撒出来。谢云然觉得喉中略有些干涩:“一会儿三娘子该出来了。”

“三娘还不至于担心我走丢。”昭熙说。

谢云然垂头想了片刻,说道:“世子往前走,有个漏月亭。”说完这句话,袅袅婷婷就走远了。

嘉语嘴上说去问谢云然借兵书,其实周乐从前喜欢的那几卷,她翻来覆去读过好多遍,早烂熟于心。虽然过了好些年,竟然都还记得。反正她在养伤,闲得很,想起来写几笔,兵书都短,日下来,竟成一卷。

她叫了半夏过来,吩咐说:“你拿去,念给周郎君听。”

半夏吃了一惊:“我去了……谁来服侍姑娘?”嘉语来宝光寺只带了姜娘、她和茯苓三个。茯苓在宫里不妥当,被姜娘罚了去洗衣房,她再去周……郎君身边,姑娘身边,可不就只剩了姜娘?

这里里外外都姜娘在打理,哪里忙得过来。

嘉语道:“叫谷雨来替你几日。”谷雨和惊蛰,都是她年初进宝光寺时候买来做比丘尼的孩子。

半夏犹豫了一会儿,到底不好问出口。到晌午,姜娘得了消息,急忙来见,劈头就问:“姑娘是要把半夏许给周小郎吗?”

嘉语奇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姑娘难道不是这么打算吗?”这回轮到姜娘惊讶了。

高门仕女的贴身婢子,不都是这么被许出去的吗,主子要拉拢哪个人,或者要笼络夫婿。

自来洛阳,她听说得多了:那谁谁谁,竟把自己的贴身婢子许了个烂赌鬼;又谁谁谁,托了主子的福,竟得了个青年俊彦,还是个官身,苦尽甘来了;还有那谁谁谁,就因为生得好,被男主子看上强要了,谁料主子容不下,半年就没了,白瞎了这么多年情分。

也有奴大欺主,主子没发话,自个儿巴上姑爷,也有被放出去自行婚配的,不过,那都是少数,大多数还的被指婚,指得好的,才貌相当,指得不好的……那都是命。但是半夏正得用,姑娘何必这么急?

周小郎……人才是好的,但是根底差了些,她也不明白他当初为什么放着世子亲兵不做,一个人跑了。

“当然不是,”嘉语笑道,“我不过是因了周郎君识字不多,叫半夏过去给他念几卷书,事了就回来。”

原来是这样,姑娘还念着信都时候周小郎救她的情分呢,她就知道,姑娘是个知恩图报的,姜娘绷紧的脸松了一分,仍不免忧虑:“可这孤男寡女的……”

嘉语面上一红——当然她知道姜娘说的不是她:“可我身边识字多的,也就半夏了。”

姜娘仍觉得不合适,唧唧咕咕地说半夏是她的贴身侍婢,哪里好放出去伺候男人,叫别人知道了,还不知道怎么嚼舌根。

这规矩,要不是她知她底细,还道她是五姓高门里出来的嬷嬷呢,嘉语哭笑不得,只敷衍道:“是我孟浪了,不过就这几日,回头哥哥过来,就叫周郎君跟了哥哥去。”——她在城郊有个庄子,正好给他操练。

姜娘这才停了念叨,又问:“那半夏——”

“半夏不会许他!”嘉语说,她也不明白姜娘干嘛揪着这个不放。

“那万一要半夏自个儿愿意呢?”

嘉语:……

“姑娘年纪小,不懂,”姜娘语重心长,“这周小郎虽然没什么身家,长得却挺招人,又不像是个安分的。半夏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这朝夕相对……保不住一时眼皮子浅。”

能看上周乐,那不叫眼皮子浅,那叫慧眼识珠好嘛,嘉语不服气地想,不过她很快发现自己找错了重点。

但是这话当然不可能诉诸于口。要半夏和他真两情相悦,她还能棒打鸳鸯不成。心里到底不是滋味,要顺坡下驴应一句“那我就许了她”,又出不了口。索性说道:“我的婢子,连姜娘你在内,日后……我都会问过你们,要出去自许良人也好,留在我身边也罢,总让你们如意。”

姜娘跌足道:“姑娘这说的什么话!奴婢……”

“我说真的。”嘉语说。

从前她做得不好,憨实如薄荷,机灵如连翘,可靠如半夏,念旧如茯苓,一个都没留得住。当然有萧阮的原因,有苏卿染的原因,有贺兰袖的原因。但是作为主子,她难辞其咎。

没有人天生对另外一个人忠心的,一个人要得到别人的忠心,就须得给他好处,让他知道你给的好处,他在别人那里得不到,至少得不到那么多。但同时也必须让他知道,背叛的代价,他承受不起。

她这四个字说得斩钉截铁,姜娘怔了怔,竟然红了眼圈。

半夏在门外也是呆住。她不比姜娘,打一开始就觉得姑娘千好万好。她原本是始平王府的人,父母兄弟都在府里,被指了去服侍三娘子,三娘子对她却不亲,近身活只使唤薄荷。

她表面虽然还撑得住,心里也是忧虑和惶恐的。

那日子简直就是煎熬,生怕出个什么错,被姑娘打发了出去,还不知道会落到什么地儿。幸而姑娘虽然冷淡,却并不作践人。虽然很闹腾了几次,那也是和王妃、六娘子,和她们倒不相干。

她知道三娘子心地不坏,但是府里下人口口相传,说得着实不堪,她是很多次想要提醒,又想,她哪里会听她的呢,多半疑心她藏奸,到时候连眼下的安生日子都过不了了。

幸而都过去了。

姑娘忽然开了窍,这样的日子有多难得,大约只有她和茯苓、连翘三个体会最深,也最不想失去,今儿姑娘突然叫她去服侍周郎君,她觉得天都要塌了——姑娘这是要把她许给周郎君吗?

她透口风给姜娘,就是想着姜娘能劝上一劝,不料听到这样一番话,姑娘是真改了,谢天谢地,她靠立墙边,只觉目中酸涩。忽然惊蛰一溜儿小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道:“谢、谢娘子来了!”

半夏瞪她一眼:“好好说话!姑娘面前难道也喘成这样!”

“是,半夏姐姐,”惊蛰乖乖站住,匀了呼吸,方才叩门通报道,“姑娘,谢娘子来了!”

谢云然带了礼来,滋补的药,新开的花,时令瓜果,消遣小食,笔记传奇,林林种种的小玩意儿,像是从前她给她送的,这会儿都还了回来。谢云然也意识到这一点,笑道:“咱们今年还真是,流年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