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罪不至死

北朝纪事 绿梅枇杷 6815 字 8个月前

从四娘出阁开始——

原本华阳公主醒来让他松了口气,谢天谢地,要她真就这么死了,天知道始平王父子会拉多少人陪葬。紧接着就听说华阳公主指认四娘罪状,与姚氏、贺兰氏口供相符,罪证确凿,再没有反转的可能。

唯一庆幸的是,华阳公主还留了半句口风,说四娘当时不对劲,不然,他和父亲、祖母今儿也都不必进宫求见了,直接在家里等着接御旨就是,夺爵、革职、流放,没准还得往菜市口送上几颗人头。

即便如此,四娘当时要置她于死地总是事实,太后的意思,大约是先废后再定罪。

要真这样处置,陆家就完了——只要坐实了废后,四娘的罪就轻不了,一旦定罪,就算皇帝还想用他们陆家,也有心无力。

所以今儿一早,他就随父亲进了宫。

皇帝坐镇,宗正审理,始平王父子不依不饶在意料之中,如果不是——没准他也会为华阳公主打抱不平,觉得四娘罪该万死。

奈何他姓陆。

四娘是他亲妹子。

他想不明白,四娘怎么会鬼迷了心窍要杀华阳,华阳是公主不是嫔妃,能碍她什么事?就算公主骄纵蛮横,她就忍不得这一时?杀人不见血的法子多了去了,贵为皇后,何至于亲自动手啊。

谁想进式乾殿才一刻钟,就有寺人慌慌张张进来,说扶着祖母进德阳殿的五娘不见了。

陆俨:……

什么叫祸不单行!五娘性情刚烈,和四娘感情又好,又正在容易冲动和容易被挑唆的年纪……原本四娘就已经把始平王府和太后往死里得罪了,要五娘再闹出点什么事儿来,谁保得住她!

不把全家都赔进去就不错了。

陆俨有一瞬间的万念俱灰:四娘已经把天捅了个口子,五娘还在往那口子上撒盐,他简直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度过眼前危机。

他看父亲,父亲脸色苍青。连皇帝的脸都是黑的。他根本不敢去看始平王父子。起身先谢罪,然后请皇帝开恩,让他进宫抓人,理由有二,一是五娘身手不俗,怕惊扰到贵人;二来“臣最熟悉五娘性情”。

言下之意,万一五娘闯祸,以哪位贵人性命相要挟,他去,是能救人的。

他其实是想救五娘,母亲生了他们兄妹三个,四娘已经没了,总不能五娘也_

却不料听到这番话——怎么华阳公主,倒并不像是个飞扬跋扈的?

五娘这个傻子,定然是屈膝相求了。华阳有句话说得对,他陆家人,哪里来这样软的膝盖!四娘一日不定罪,就一日还有转机……想到转机两个字,陆俨心里一动:她怎么不叫人拿下五娘?

“既然来了,就把妹子领回去吧,顺便,收了她怀里的——是刀吗?”华阳公主的声音出奇地温和,比方才训斥陆五娘要温和了百倍,并不像是要问罪的样子。

陆俨原本心中就大有歉意,华阳公主这般好说话,更是感激,待听到“刀”字,不由眼前一黑,喝道:“五娘!”

“……是裙刀。”陆五娘简直没脸见哥哥。

裙刀原本是女子系在裙上压裙幅的刀,没有开过锋,也不能伤人。当然陆五娘的这把就……不一样了。陆俨深吸了口气,虽然明知道华阳公主看不见,还是深深作了一揖,说道:“公主恕罪!”

里间有人冷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谁。

陆俨道:“舍妹今日鲁莽,我陆家定然给公主一个交代。”

嘉语心道陆五娘私闯清芷园,犯的是国法不是家法,不是陆家可以给交代的事,这位陆郎君……想得也太简单了。

也不应他的话,只吩咐道:“茯苓,送陆娘子出去!”

陆俨又道:“请公主允我当面谢罪。”

陆五娘一呆,嘉语也怔住:“这就不必了吧。”

门外静了片刻,方才再度响起年轻男子的声音:“好教公主得知,皇后是我妹妹,五娘也是。我陆家欠公主一个道歉。朝廷如何裁决是朝廷的事,眼下,我却想与五娘,代皇后向公主谢罪。”

且不管他怎么打算,至少声音听来确实有诚意,嘉语犹豫了片刻:“茯苓,设屏!”

陆俨进门,入目是六扇金漆点翠琉璃围屏,屏上素月梨花溶溶,影影绰绰能看见软榻罗帐。

陆五娘由个小宫人扶出来,眼巴巴看着自己:“哥哥。”声如蚊蚋。

看见妹妹这怯生生的样子,陆俨心里也发酸,却一撩袍子,双膝点地,扎扎实实朝着屏风后磕了三个响头。

陆五娘不敢多话,跟在兄长身后,也是砰砰砰磕了三个头。

嘉语也没想到这对兄妹这样实在,说谢罪就直接磕头了,这动静,听得她都头皮一紧。忙说道:“都起来罢。”

“谢公主。”陆俨说。

起身拉住陆五娘:“公主,我们告退了。”

倒是难得的干脆利落,难不成他请求当面谢罪,就真真只为了当面谢罪?嘉语脱口道:“且慢!”

陆俨站住:“公主还有吩咐?”

嘉语道:“既然陆郎君诚意,不妨问问令妹,谁指点她如此行事,或可少些口舌是非。”

陆俨立而作揖道:“多谢公主提点。”踌躇片刻,忽毅然道,“我还有一件事,想要请教公主,不知公主……”

“你说。”到这句话出口,嘉语方才觉得心中石头落地——她就不信了,这个陆家郎还真能别无所求,“茯苓,设座!”

陆俨落座,陆五娘就跟在他身后,如侍卫侍立。

陆俨道:“起先我听说公主为皇后所伤,几乎性命不保,就想公主定然十分怨恨皇后,也定然十分厌憎我陆家,所以五娘失踪,实在心急如焚,到听公主教训五娘,却觉得,公主对我陆家,并无恶意,可是如此?”

嘉语道:“皇后有过,自有两宫裁决,五娘子虽然鲁莽,到底没有伤到我,我又何必不依不饶?”

陆靖华死了,还没有大殓。如今各路人马在为下葬的规格争论不休。她行凶杀人,有贺兰袖和姚佳怡两名目击者,铁板钉钉的罪名,是跑不掉了,那是先剥去皇后尊位,收回金宝金册呢,还是为朝廷颜面,报个急病暴毙?

嘉语面无表情,心里未尝不是百味杂陈:诚然是她制造了凶谶,报复她毁了谢云然的脸又逼谢云然避世,但是她并没有想过要她死。

她……罪不至死。

她是眼睁睁地瞧着陆靖华怎样一步一步落进贺兰袖的网里,不知道挣扎,无法自拔,也没能呼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她心目中“全天下最好的姐姐”害到身败名裂,死不瞑目。

就像从前的她。

这是嘉语第一次,从头至尾看到贺兰袖的手段。

她几乎可以肯定陆靖华是被下了药。

她会知道最后是谁绊倒了她吗?嘉语默默地想,不会有人比贺兰的位置更合适来这么一下子了。姚佳怡没有这个心机。也许……不知道更好吧。那样,她的死亡,至少不那么像一个笑话。

“贺兰表姑娘和姚家表姑娘都暂时被留在宫里,”茯苓说,“姚家表姑娘受了轻伤,如今已经大好了,贺兰表姑娘——”

茯苓“扑通”跪下,“咚咚咚”先磕了几个响头。

嘉语不说话,只看着她。

“奴婢错了。”她说。

“哦?”

“奴婢……”茯苓自然不敢说她私心里揣测嘉语心眼小,为着宋王的婚约至今与贺兰袖过不去,只含混道,“奴婢瞧着贺兰表姑娘人好,又比旁人更惦着姑娘,就当她是个好人,没急着赶过去——”

她只是迟了一刻,谁成想,竟让姑娘遭了这么大的罪,要不是姚家表姑娘……这几日她翻来覆去地,无非就想着这些事,要是姑娘真没了……就因为她迟了那么一点点,让姑娘没了……

王爷定然会逼她们殉葬。

茯苓到这时候才真心知道怕,她知道姑娘对她们是好的,她根本不敢去想,如果她害死了姑娘……

“谁绊住了你?”嘉语只问。茯苓虽然略有些糊涂,性子又软,但是对她的交代,一向都不敢不听。

茯苓也不敢问嘉语是怎么知道有人绊住她的,只战战回道:“是……青梅。”

是青梅啊。嘉语心里长长出了口气。青梅有问题,她去年就知道了。原来她是贺兰袖的人吗?那么,贺兰袖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了她的死而复生?

嘉语看着惊恐交加的茯苓。知道怕就好,知道错了就好,还知道认错,她其实已经不太责怪她。

这宫里到底有多少贺兰袖的人,连她都不知道,也无从防备,更何况茯苓。贺兰袖能瞒天过海,在她的饮食里下药,令她和茯苓沉睡,能把她从玉琼苑偷到凤仪殿,还能让整个凤仪殿闭嘴。

更勿论给陆靖华下药,和适时引陆靖华前来行凶了。这是庞大的势力,如果不是彼此敌对,嘉语简直要佩服了。

“起来吧,”嘉语说,“我不怪你,但是犯了错,就要接受惩罚,才能记住教训。眼下,你先给我办件事。”

“什么事?”

“帮我想个法子说服阿爷,让我出宫回宝光寺。”

贺兰袖的势力防不胜防,宫里实在太危险了。

长期以来,嘉语未尝不是有一种凌驾于众人之上的优越感,她知道未来,她知道他们的命运,虽然不是全部,也不是事无巨细,但好过一无所知。在这种优越感的支配下,她几乎是怜悯世人。

直到被贺兰袖这当头一棒,嘉语苦笑。

且不去管茯苓怎样绞尽脑汁想着说服始平王,嘉语用过半碗粥,自觉虚弱,又躺了下去。

这一觉甚美,次日醒来,天光还早,花房里送花来,茯苓抱着进屋,但见一朵挨着一朵的繁密,大如碗,红如火,花瓣重重叠叠,团如绣球,瓣尖尚有晨露未干。又配了星星点点的白花。

“什么花?”嘉语问。

“姑娘醒了!”茯苓喜道,把花递给边上小宫人,“是天竺牡丹,配的夕雾草——我服侍姑娘梳洗罢。”

嘉语点头依从,梳洗过,又传朝食。

她在病中,肠胃尚虚,厨里也不敢为她做那些肥鸭子、蟹饺子之类,清清净净做了碗梅花汤饼,说用的绿萼梅花,和着檀香煎汁揉了面,做成梅花皮子,鸡汁打底,撒一把翠翠的葱末,热气腾腾送上来。

嘉语略尝了尝,笑着同茯苓说:“倒真有梅花的清味,只是这时节,又哪里来的梅花。”

“想是年初存在冰里的。”茯苓说。

主婢俩才话到这里,就听得一声哭喊:“公主饶命!”——送汤饼的小宫人直挺挺跪在了面前。

嘉语还是头一次见识这样的架势,略呆了一呆,手边却没有什么可供防身的利器,便有,如今伤势未愈,行动也不便。而这距离实在太近了,要对方胸怀利刃,暴起发难,少不得血溅五步。

她心里这样想,口气却温和:“你是谁?”这个小宫人,绝不是这宫里的侍婢——宫人少有这样硬朗的气质。

“……我姓陆,行五。”

“陆”字才出口,茯苓就尖叫着拦在嘉语面前:“来人、来人呐——”“刺客”两个字尚未出口,已经被嘉语厉声喝断:“闭嘴!”

要命!就茯苓这么个小身板,难道还是陆五娘的对手?虽然陆五娘看起来也瘦瘦小小,嘉语实在不敢赌自己的运气。

她对那些朝这边张望的宫人说道:“茯苓和我闹着玩儿呢。”

虽然仍有人心有疑虑,但是她发了话,也就慢慢都退了下去。嘉语看了眼茯苓,茯苓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寸步不让:“奴婢不走……姑娘不要赶我走!”

嘉语:……

转而看住跪在面前的小姑娘:“你是皇后的妹妹?”

“……是。”小姑娘声音打颤,口齿却还算清晰,“求公主恩典!”

听到“恩典”两个字,嘉语心里有了数,却不做声,只看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