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喋血深宫

北朝纪事 绿梅枇杷 6435 字 8个月前

话音才落,就听得“怦”地一声,门被踹开,有人大步进来,一把揪住嘉语的衣襟:“原来是你!”她说。

嘉语前后两世,都没有听到过这样怨恨,怨恨近乎诅咒的声音。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偏头,躲开风驰电掣一记耳光,同时叫出声来:“陆皇后!”

是陆靖华。

当然是陆靖华!

嘉语敏捷地躲开了挟着风声的第一记耳光,没躲得开第二记,面上登时就红肿起来,但是她仍然露出了笑容。

陆靖华没有死,陆靖华还在宫里,陆靖华应该是皇后,所以,她没有回到过去,当然贺兰袖也没有。

不过是个骗局。

无论贺兰袖怎样绘声绘色,也不管她是怎样被迷倒,被移出玉琼苑,住进凤仪殿,她身边的侍婢又如何从茯苓换成阿蛮,都不过是贺兰袖的手笔,她黔驴技穷,她想逼她承认皇后背上的凶谶是她所为——并没有本事真的让时光逆转,让她回到过去,再次面对父兄喋血明光殿。

就和她料想的一样。

这就够了。

嘉语并不知道的笑容激怒了陆靖华——当然即便知道她也不在乎。

陆靖华几乎是目眦尽裂:她在嘲笑她!这两日的夜不能寐让她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下来,也不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她怀疑过是自己的命格不足以安居凤位。

直到她被引到这个偏殿,直到听到贺兰袖喝问:“三娘,你还不忏悔?”

原来——

不是她的错。

不是因为她没有好好检查她的礼服,也不是因为她被上天所厌弃,而是因为三娘子。陆靖华想过千百种可能,却还真的没有想过,竟然会是三娘子下的手,就如她自己所言,她们何冤何仇?

她心里也闪念过谢云然。

是的也许是谢云然,谢家以诗书传家,最通礼仪,要说下手,没有比谢家更方便的了。谢云然该是恨她的,至少恨过,但那是意外,她并不是成心——陆靖华对自己说了一万句意外,然后成功地说服了自己,那就是一桩意外。

既然是意外,就不是她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谢云然不该恨她。连谢云然都不该恨,她元嘉语又凭什么强出头?

贺兰说的对,她就是不忠不义,不仁不孝。她是君她是臣,她要她死,她都不能不死,何况毁容区区小事!

她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这样怨恨,她本该完美的大婚,本该苦尽甘来的人生,本该烈火烹油的前程……都被毁了,被毁得一干二净!

恨意熊熊如火,从心底卷上来,烧红了她的眼睛,光是拳打脚踢已经不能光宣泄她里的心愤恨,嘉语在嚷些什么,她也是全然都听不见,就只听到身后“哗啦”一声响,有冰凉的液体溅到脸上。

一只摔碎的白瓷小茶盅,贺兰袖惊慌失措的脸,而陆靖华看到的是尖锐的碎瓷片。

她忽然知道了自己该做什么。

她捡起一块狭长的瓷片,往嘉语脸上划去。嘉语挣扎起来,陆靖华手下一滑。瓷片的尖端滑到她颈上,然后手臂,被划破的衣裙,错综的划痕,红的血、红的血流出来,红的血溅在她脸上——血让人兴奋。

兴奋的也许是心头怒火,火上浇油,火上浇血。

一下,又一下,这一下扎得太深,陆靖华恍惚听到有人尖叫,她分辨不出是嘉语还是贺兰袖。

贺兰就是太好心……她心里闪过这个念头,然后头上挨了一下——谁、谁敢打她?陆靖华猛地转过身,鲜血模糊了她的眼睛,恍惚是个穿茜纱裙的少女,她看不清楚她的脸,不管她是谁,她想,谁拦她她就杀谁!

陆靖华举起碎瓷片,瓷片上沾了血,有嘉语的,也有她自己的,她并不觉得痛,她朝来人扑过去。

扑了个空。

来人叫了起来。

陆靖华已经听不清楚她叫的是什么了,她脑子里一片混乱,更准确地说,是一片血红。

她扎了第二下、第三下……脚下不知怎的一绊,也许有人推了她一把,也许没有,陆靖华就像是木头人,木木地往前栽倒,她慌忙想要抓住点什么,但是最终什么都没有抓到,一块碎瓷片划开了她颈上的血管。

鲜血喷了出来,染红了她新上身的白苎衣,江南的质地,柔软得像一片云。

屋里片刻的静默,然后尖叫声遽起:“啊——”

“表姐!”闻声抢进门来的皇帝目瞪口呆:他的皇后扑倒在地上,鲜血从她身下蜿蜒流到他脚边;然后是他的堂妹、华阳公主斜靠在墙角,也浑身是血,他的表姐姚佳怡在尖叫,贺兰氏瑟瑟发抖。

“发生……什么事了?”

直面死亡,皇帝并不比凡人强多少。嘉语简直不知道若干年后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的皇帝,如何竟能手刃她的父亲。她的父亲,可是百战不败的将军,血里火里都过来了,却死在自家主君手上。

嘉语觉得自己惨淡地笑了一下——那也许并不是一个笑容。

“陛下,”她努力发出声音,“皇后……”

姚佳怡反应过来,一迭声叫道:“太医、快传太医!”

皇帝也清醒了,吩咐:“传王太医!”一面使了个眼色。小顺子再机灵不过,凑到皇后跟前,先说一声:“奴婢放肆了!”搭手上去,略无脉息。便朝皇帝摇了摇头。皇帝的脸色又苍白一分。

贺兰瞟一眼她的脸色,敏捷地退开三步,抢在她发作之前话锋一转:“既然三娘这么能猜,不妨再猜猜看,明明你我都已经死过一次,重新来过,为什么如今,又双双再回到这里?”

嘉语深吸了一口气,她知道这才是关键——怎么回来,就能怎么回去。往者已经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我原想,只要过了今日,表姐从此春风得意,却不料,原来表姐也还是愿意重新来过。”嘉语说。

“不然呢。”贺兰袖冷笑。她的好表妹,这会儿倒是装起了蒜,把太后赐婚那日的伶牙俐齿忘了个一干二净。她当然愿意重新来过,就像她说的,她不愿意在她之前,萧阮还有个发妻,她不愿意青史之上,她的名字,永远低她一格。她说得对,她就是她迈不过去的那个坎!

“既然重新来过是表姐和我共同的心愿,”嘉语说,“既然是如此,那表姐也该拿出诚意来。”

“你要什么诚意?”贺兰面上阴晴不定。

嘉语道:“我们为什么会回到这里,我们是什么时候回到这里——当时我歇在玉琼苑,表姐在哪里?”

贺兰袖沉默了片刻,否认道:“这件事和我没有关系。”

嘉语掀眉要反驳,贺兰袖大约也觉得不妥,补充道:“我当时……皇后请我过去,我就在去凤仪殿的路上。”

“哪件事?”嘉语忽然问。

“什么哪件事?”

“表姐方才说的,那件事和表姐没有关系——那件事是哪件事?”

贺兰袖定定地看着杯中的水,半晌,方才不太情愿地回答道:“我在去凤仪殿的路上,听到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皇后……陆皇后,薨了。”

“陆皇后她——”嘉语脑子里一片混乱。

贺兰袖僵着面孔:“宫里传是自缢,但是宫里的消息,不一定是真的,我也只是听说。但是三娘,你我都知道,有些事,原本不会发生。”

“有些事?”嘉语呆呆地重复,“哪些事?”

贺兰袖略偏了面孔,这样,灯光就全打在右边的半张脸上,折射进黑的瞳仁里,光华流转。她像是十分难过,还有愤怒,这难过与愤怒,竟不像是假的:“哪些事,三娘要我挑明吗?”

嘉语不做声。

贺兰袖眉尖往上挑,她冷笑着,连珠炮一样一口气爆出来:“原本该是谁来做这个皇后?原本陛下与皇后成亲大典上有没有意外,原本昨天,会不会有刺客,哪些事,三娘你还不知道是哪些事吗?”

听到这里,嘉语方才如梦初醒:“表姐的意思,是因为这些变故,陆皇后才死的吗?可是那和我、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贺兰袖深吸了口气,像是非如此,不能够压下心头怒火:“三娘如今好好的,就忘了一年前自己怎么死的了。”她其实并不清楚地知道,嘉语究竟重生于哪一日,只是根据她的举止,估算约莫是一年前……没准还更早。

嘉语略垂头,想了半刻:“表姐的意思,陆皇后是和我们一样——”

“不一样!”贺兰袖截口喝断,她也料不到这当口,嘉语能忽然蠢成这个样子,就好像当她发现自己回到从前的时候,心智也退化到了从前,丝毫都不像这年余来的三娘,“你我的死,都是被迫——”

“表姐的死也是被迫吗?”嘉语眼前一亮。

贺兰袖瞪了她一眼,她意识到自己口误,虽然这个口误并不会带来多严重的后果:“三娘眼下不担心天色将明,却要纠缠这些细节吗?”

嘉语畏缩了一下,不再出声。

“你被苏氏杀死,我是病亡,病亡当然也是被迫,不然你以为我乐意去死!而如今陆皇后不是,她是自己选择的死亡,三娘你可以想想,她死的时候怨气能有多大,这股怨气,恐怕就是——”

“就是你我回到从前的原因?”嘉语总算是跟上了她的思路。她原本还想问,表姐怎么知道陆皇后的自缢是自愿而不是被迫,但是以贺兰袖在这宫里的人脉,就是知道,也不出奇,“那依表姐的意思,这些变故,就都不该有?”

“她怨的可不是我。”

“难道是我?”嘉语诧异地问。

贺兰袖往窗外看了一眼,仍然是黑沉沉的天色,黎明前最后的黑,她们都知道,天就要亮了,始平王和昭熙就要进宫了,如果她们不能及时逃离,有些事就会像从前一样发生。

“当真与你无关?”她问。

“表姐把我绕糊涂了。”嘉语道,“搅了陛下大婚的是吴人,行刺德阳殿的也是吴人,陆皇后怨恨的,不该是吴人吗?如果她都不怨恨原本该坐在那个位置上的表姐,又有什么理由怨恨完全不相干的我呢?”

贺兰袖看了她半晌,忽然说道:“三娘,你知道你如今人在哪里吗?”

嘉语环视四周,再一次。卧房并不大,除了当中极尽奢华的卧榻,就一张樱草色刻丝琉璃屏,她家中卧房里有张一色一样的,不过那屏上画的是山水巉石,这里是美人抱瑶琴,许是汉时昭君的典故。

窗下妆台,雕饰得美轮美奂,台上明镜如皎,映着灯树里的火,青瓷美人觚里洁白一束月光花。

“这是……凤仪殿?”嘉语说。

“是凤仪殿,我从前住过的凤仪殿。从前我得了好东西,总会给你备一份,所以从前你进宫,都住在凤仪殿里。”

不是玉琼苑。

嘉语呵了一声,不以为然。

“三娘你再想想,如今什么时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