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幸灾乐祸

北朝纪事 绿梅枇杷 6525 字 9个月前

“说你呆呢,你还不信!”嘉语道,“我作证?我能给姚表姐作证?难不成我不是母亲的女儿、姚家的外甥?退一万步,便是有人信我,阿言你自己想想,镇国公这样的人家,要做点什么,难道还要表姐亲自动手?姚家上下这几百人,都干吃饭的?”

嘉言:……

“不、不会的……”嘉言道,“表姐她……姚家不会做这样的事……”

嘉语心里想,真做了也不会让你知道,口中只道:“我知道不会,但是挡不住别人这么想。我的好妹子,这洛阳城里,可不是人人都像你阿姐我这样对你有信心的。”

“那……”嘉言拉住嘉语的袖子,央求道,“那怎么办?不让表姐回去?哎不成,不成的!阿姐你想想,人人都知道表姐盼着皇后出事,如果皇后果真出了事,以表姐的性子,居然不去看热闹,岂不更可疑?这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嘉语之前没想到这茬,听嘉言一提,倒也踌躇起来:“你说得有道理,除非是有太后的手令——”

忽然半夏在外间通报道:“姑娘,世子来了。”

嘉语心里咯噔一响:这时辰,昭熙来做什么,不会是真来接姚佳怡和嘉言吧?往嘉言看,嘉言摇头。

姐妹俩双双迎出门去。

昭熙进门,瞧见姚佳怡也在,稍稍有些意外:“姚表妹。”

“世子哥哥。”姚佳怡屈膝行了个礼,“世子哥哥是来接阿言的吗?”

昭熙笑道:“母亲叫我来接三娘和六娘进宫赴宴——镇国公的车也到了,就在外头候着。”姚佳怡欢呼一声,匆匆说了两句道别的场面话,提着裙子一溜儿奔了出去,留下兄妹三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俊不禁。

虽然没有太后的命令,但是既然镇国公府来了人,自然有镇国公府的人看着,嘉言也就不多操心了。

嘉语问:“姚表姐和阿言也就罢了,怎么连我也要去?”

昭熙道:“昨儿的事……都听说了吗?”——宝光寺里多贵人,有贵人的地方自然就有耳目,有风言风语,看姚佳怡方才的反应,也不像是个一无所知的。

“听说——”

“听说皇后有不妥?”嘉语问。

“也不是不妥……”昭熙斟酌了半晌用词,还是觉得不宜和妹妹们讨论这种八卦,太有损他做兄长的威严,便只含混道,“不知道也好,总之就是去应个卯儿,费不了多少功夫——先上车吧。”

嘉语“哎”了一声:“待我去换个衣裳。”

嘉言也跳起来:“该死,我可没带几件首饰过来,阿姐、阿姐——”

昭熙:……

怪不得王妃催他上路催那么急,敢情都在这里等着呢。

平心而论,嘉语和嘉言在着妆穿衣上花的功夫根本不算多。昭熙在门外,只隐约听得两个妹妹你说一句“今儿你可不能穿红”、我应一句“尽戴珍珠也太素了,加对玛瑙雕花镯子多好!”

要在一年前,昭熙是做梦都想不到嘉语和嘉言能这么好,就像是真的……不,当然是真的,她们当然是比真金还真的亲姐妹,但是就像是那种打小一块儿长大,没有过隔阂和怨怼的亲姐妹一样。

盏茶工夫,走出来焕然一新的姐妹俩,嘉语是玉色笼烟纱裙,皓腕上一对玛瑙雕花镯子,扣锁是一对小鱼儿,极是生动;嘉言穿锦纱羽缎芙蓉裙,玳瑁耳坠压住了衣色的轻浮。

昭熙瞧了一会儿,忽道:“方才我进来,在门口撞见个小娘子,穿的素色,只头上插了支玳瑁金顶簪。像是在门口徘徊了不短的时间。我问她是不是来拜访此间主人,她又摇头说不是。”

素色衣裳,玳瑁簪,这个时辰。嘉语问:“戴了帷帽么?”

“戴了。”昭熙说。

是谢云然,嘉语心里想。姚佳怡能听到的风声,谢云然未必就听不到了。她自进宝光寺之后,深居简出,虽然并不拒绝她上门拜访,自个儿却极少出门。

“三娘想不起是谁吗?”昭熙见他妹子不说话,提醒道,“是个很大方的小娘子。”

嘉语摇头道:“一时间却想不起来——我们走吧,别让母亲等急了。”

马车从宝光寺出发,沿着官道往前奔,经过许家医馆的时候,许秋天刚好抬头看了一眼,他也听说了帝后大婚的凶兆,只是这时候,他并不觉得这件事和他有什么关系,要到很多很多年以后——

很多很多年以后,他已经很老了,他的孙子虽然出仕为官,但是最为贵人所看重的,仍然是他的医术。当然他并不觉得奇怪,甚至也不觉得遗憾,他已经足够的幸运,能够在翻天覆地之后仍安享富贵。

初夏的清晨,无论这个世界怎么变化,初夏的清晨总还是初夏的清晨,凉爽的,金色的阳光在地面上一道一道,铺成琴弦。他新得了一盆花,花开得很盛,花瓣是明丽的蓝,蓝得就像是初夏的天空。

他早起给花浇水,当水喷到花瓣上,花瓣在瞬间转为鲜红,红得就像是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恍惚还有隐隐的腥味。

他讶然失声。

全家都被惊动了,曾孙扛不住哭了起来,细细问过,才知道是小儿淘气,往浇水的水壶里装了醋。

原来草桂花沾了醋会变红。

许秋天忽然想起,有一年华阳公主曾托他寻过一种花,好像……就是草桂花,好像……就在帝后大婚那年。

他并没有沿着这个思路再想下去,那些贵人恩怨情仇,哀乐人生,和他有什么关系?正始五年六月的那场帝后大婚,迎皇后进宫的画轮四望车的华盖上有什么秘密,和他又什么相干?

都是前朝的事了。

“有个时间点。”萧阮指出,“照常理,陆家自家人不至于自掘坟墓,但是如果尚服局的女官,或者陆家奴婢中有被买通的,或者索性双方都有内贼,绣衣一开始就有问题,也不是全无可能……但是这样,也没有办法保证陆皇后换上绣衣之前,不检查最后一遍。所以最好的时间点,应该是在绣衣上身之前的瞬间,偷梁换柱。”

“但是之后,”萧阮又质疑,“陆皇后还须得受册,登车,进宫,那都是在陆家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那人总不可能把陆家上下都买通。”

“如果是长御、侍中被买通了呢?”

前去迎接皇后的长御和女侍中,是最接近陆靖华的人,如果她们引开陆家人,至少引开陆家人的注意力,全程遮掩皇后背后的血字,运气足够好的话,也不是做不到。

但是设计这样一个局的人,怎么会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运气上?一旦事发,那是灭族之罪。除非——

萧阮微微颔首:“如果太后不怕丢脸的话——”

这世上能够差遣琥珀的人不多。皇后于大婚上出现意外,明面上丢脸的是皇后、是陆家,但是究其实,是整个皇室。萧阮并不认为太后会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但是一时间,他也找不到更好的解释了。

毕竟,太后是最后的受益者,不是吗。

十六郎瞧着他的表情,轻吐了口气,看来事情真不是他干的。心情略略好转,说道:“你不信天谴,但是咱们那位陛下,却是信了。”

“哦?”

“你告退之后,陛下就召了承恩公进宫,又召钦天监,钦天监老秦唬得脸都白了。”十六郎想起钦天监的脸色,做了个鬼脸,“唔,就这样!”

他年轻俊俏,就是鬼脸,也不难看。但是换成钦天监老秦那张蛛网一样的老脸,萧阮忍不住笑:“别这样,老秦也不容易。”

“谁说不是呢,”十六郎笑嘻嘻接口,“我都怕他出事,撺掇了阿秀给陛下送果子——”

“阿秀?”萧阮似笑非笑瞟他一眼。

十六郎摸摸鼻子,他素来脸皮厚,也不在意萧阮打趣,正色道:“自然是阿秀,别人哪敢去触这个霉头。阿秀送果子进去,看见老秦就跪在地上,结结巴巴说:“臣臣臣不敢妄加揣测——””

他学老秦颤巍巍的口音。萧阮的书房不小,但终究不似式乾殿阴森:“你猜陛下怎么说?”

“朕恕你无罪。”萧阮一笑。

十六郎诧异道:“你倒猜得准。”

对十六郎的诧异,萧阮多少有些得意。在他看来,皇帝会说这个话,无非是以为,钦天监会如他一般,硬生生把凶兆拗成祥瑞报上来。

“老秦怎么说?”他问。

萧阮一向不解释,十六郎虽然心里郁闷,片刻也就抛开了,说道:“说起来我也佩服,老秦这么个胆小如鼠的货,明知道那位忌讳,这一次,竟然说了真话,他说:“那是谶——””

谶语这种东西,几千年了,没有断绝过。

周时曾有童谣,唱说“檿弧箕服,实亡周国”——卖桑木作的弓箭的人,日后会灭亡周朝。一对卖桑木弓箭的夫妇因此逃亡褒国,在逃亡的路上,他们捡到了一个女婴,就是后来的褒姒。

烽火戏诸侯,千金买一笑。

然后始皇。

据说秦始皇曾得天书,书上说“亡秦者胡也”,这五个字,让秦始皇使大将蒙恬拓边,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但是始皇万万没有想到,他一手创立的帝国,并非亡于胡人,而亡于他的儿子,秦二世胡亥。

新莽篡汉,天下未乱之前,就曾有谶语,说“刘秀为天子”,这句话曾令三公之一的刘歆为了应谶,更名刘秀,当时还籍籍无名的光武帝脱口说:“怎么就知道这个刘秀就不是我呢?”

一语成谶。

因为这个缘故,谶纬在之后的两百年里成为显学。无数人研究它,依它判断天下的走势。三国时候袁术就信了“代汉者当涂高”这句谶语,在汉末的群雄角逐中率先称帝,而最终众叛亲离。

他赌错了天命。

所以老秦这句话出口,皇帝勃然变色,没等他说完,当头一脚,就把他踹到在地。

萧阮:……

十六郎也拿眼睛揶揄他:你教的好学生。

萧阮苦笑,君有君仪,臣有臣礼,皇帝这样作为,多少是辜负了他的教导。正要再问后续,忽然神色一动,提声问:“阿染?”

——十六郎来访的时候,除了苏卿染,其他人不会靠近。

门外没有人,萧阮弯腰,拾起一支签。

皇帝震怒,承恩公陆俭反而沉得住气,出声问:“谶意如何?”——那谶语上说了什么?

其实皇帝也想问。

萧阮给了他台阶,能够完美地解释给天下人听,但是他骗不了自己,他不信这件事是人力可以达成。那就是天命,而钦天监就要在他面前揭开这个不祥的天命!

有些话,不说出口,就还可以假装糊涂。

陆俭作为陆家的主事人,辗转整夜,如果不是慑于天威,昨晚他就上钦天监拜访了。

但是这句话,他敢问,老秦不敢答,他低垂着头,用余光打量皇帝的脸色。

“说!”皇帝粗声说了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