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谣言智者

北朝纪事 绿梅枇杷 6451 字 8个月前

站在吴国的角度——如果真是吴主所为的话,不失为一角妙棋。

达到的目的,譬如挑拨皇帝母子,使两宫离心;如果皇帝因此废后,陆家即便不心怀愤恨,恐怕也会被认定心怀愤恨,如此,皇帝还敢以陆家儿郎守边么?万一边疆战事有个风吹草动,朝中评议如何,可想而知。

曾参杀人,三人成虎。

如果皇帝不废后,那这么大一个不祥之兆,是会应在皇后身上呢,还是皇帝身上?谁敢赌这个国运?

越想越是心惊,良久,皇帝唇齿中逼出三个字:“阿兄坐。”

萧阮抬头看了他一眼。

“吴主是吴主,阿兄是阿兄,朕信得过。”皇帝说。

萧阮落座,皇帝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问:“阿兄这话,可有根据?”

萧阮摇头道:“陛下高估我了,昨儿才事发,我上哪里打听去。”

那就是全凭推测了。皇帝心里默默筹算,难怪他要先谢恩,再谢罪,然后才抛出来。这样有理有据,若非……简直连他都能信呢。这个解释,确实比“母后不满皇后,暗下黑手”,要好百倍。

洛阳有金陵细作?洛阳当然有金陵细作。这个解释,完全能够安抚四方,无论陆家还是谢家,朝中还是天下民心,连皇后、母后在内,个个都满意。只是这样一来,恐怕萧阮这个南朝皇子,会承受不小的压力。

皇帝眯起眼睛,这是一张投名状,萧阮把宝押在他身上,就如同春秋时候伍子胥为报仇设局行刺吴王僚。

“既然是吴主所为,”皇帝慢慢地说,他接受了这个说法,“那么,朕是不是该即刻召陆将军进宫,商议善后事呢?”

“陛下圣裁。”萧阮说,“臣……告退。”

“……我以为你会和承恩公见上一面再走。”宋王府中,萧阮书房里,十六郎歪在胡床上,毫无形象,手边是才上市的葡萄,青翠欲滴,浇了蜜浆,还是有些牙酸。

萧阮不以为然:“我不见他,难道他就不知道是我?”

“那倒是,”十六郎但笑,“陛下的式乾殿,就是个筛子。”

萧阮不应声,慢慢煮他那一壶茶,水在壶里,开始咕噜咕噜响,水汽漫上来,润湿他的面孔。

十六郎兴致勃勃问:“你当真认为……是南边那位干的?”

萧阮不置可否:“只是有这个可能。”

十六郎却摇头:“我瞧着不像。那位的手再长,也伸不进德阳殿。要说他能,柔然那边也能了,他们指着看我朝中笑话可不是一年两年,宫中胡儿也多,势力盘根错节,连太后都看不住。”

“陆家从前虽然和北边打过交道,如今,却都在长江边上了。”萧阮说。言下之意,柔然犯不上和陆家过不去。

“那也够险的,这招,”十六郎咬着葡萄,含混道,“陛下也就罢了,这要朝中人说你贼喊捉贼——”

阳光透过碧纱窗,十六郎惫懒的眉目,在光影流转中,转瞬即逝的锐气逼人。

他原本就长了过分锋利的眉目,只是平日里隐藏得好——就如同萧阮原本就是个落魄王孙,只是他的落魄,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得出来——除非他有意让对方看到。萧阮往茶水里加一勺盐。

“我没有贼喊捉贼,”萧阮道,“我只是没有证据,而刚刚好这种说法,对我最有利。”

要的就是朝中有人生疑,而两宫知他无辜。

明明无辜,却为君分忧,因此背上嫌疑,无论皇帝、太后,还是陆家,包括皇后在内,没有不感激的。

有这份感激在,事情真假,都无关紧要了。

渐渐地,时间推过去,众口铄金,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会越来越趋于相信帝后大婚上的意外是南朝细作所为,也会在一次又一次的彻查中,确认他的清白。燕朝上下因此对南朝生出的仇恨,是他乐见其成。

燕朝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他的皇叔。如果燕朝要对南朝采取行动,就一定会考虑他。如果运气够好——当然的,他会有这个运气——陆家会让他有机会进入到军中。他会好好利用他们的感激,或者歉疚。

萧阮凝思太久,十六郎眼珠一转,凑过去问:“你当真……不信天谴?”

“你信?”萧阮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反问。四目一对,若无其事各自错开。萧阮道:“绣衣自尚服局送到陆府,陆皇后穿上绣衣,受金宝玉册,之后进宫成礼,这一路,没有发生任何意外。”

如果这当中有意外发生,任何一个阶段都可能会被叫停,而整个流程,又都在众目睽睽之中。

十六郎笑道:“你都打听清楚了。”

“然。”萧阮简洁地回答。

“既然陆家拿到绣衣的时候,没有出错,皇后进宫,也没有出错,那么这个错,到底出在哪里?”十六郎似是自言自语。

帝后大婚,是何等重大,皇帝就不相信,陆靖华穿上绣衣之前陆家没有反复检查过。但是他也无法相信,从陆家到皇宫这一路,能有人做这样的手脚而不被察觉。

如果有,只能说神乎其技——这样的手段,便是轻入三军之中,取他项上头颅,也易如反掌,何必在妇人身上使这种不入流的手段?

如果不是人……皇帝静静地想,如果不是人呢?

辗转整夜。起初是不能入睡,后来是从一个梦里跳进另一个梦里,每个梦里都出现父亲的面孔。皇帝其实记不得他的父亲长什么样子,这是他过世的第九年,他过世的时候,他才六岁。

一个人对于六岁以前,很难有太清晰的记忆,所以对皇帝来说,父亲的面孔从来都是模糊的,宫廷画师也并不能复原他的眉目,他记忆里就只是一个男子弯腰牵着他。那手是暖的,只是过了这么多年,慢慢也就冷掉了。

然而昨晚,他不断地看见他。他知道是他,他看见他忧心忡忡的眉宇,不断张合的嘴,却怎么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那大概是一个父亲对于儿子的担忧,也是一个君主,对于江山传承的焦虑。

他的江山,不会在他的手上失去……皇帝在心里对父亲许诺。

大婚后的第一个早上,皇帝没有按惯例带皇后去见他的母亲,而是早早就回了式乾殿。

会被皇帝召见,在萧阮意料之中。皇帝信不过他的母亲,总要召人来商量。他身边亲近的人,其实并不太多。如果不是谢云然出事与陆皇后有关,皇后第一个召见的,应该是谢祭酒才对。

毕竟是帝师。但是如今这情形,萧阮微微一笑,谢礼的话,皇帝也未必会信。

这于他,是极好的机缘。从大婚上出现意外开始,萧阮就已经在考虑对策。这件事于他有利无害,他只是和太后一样,在琢磨怎样才能攫取最大的利益——利益于他,比对太后更为紧要。

保住陆家的皇后,萧阮跟在小黄门身后,步入式乾殿的时候默默地想,要怎样,才能最大化得到陆家的感激呢?

对于皇后绣衣上的血字,萧阮并没有皇帝那么多的纠结,他不信鬼神。这世上没有得到过鬼神庇佑的人,都很难有这个信仰。他相信所有的事都是人为,或者命运的驱使。而命运,也是人的一部分。

厉,那并不是一个好字,何况以这样狰狞的面目,出现在这样一个不该出现的场合。

萧阮虽然不能肯定谁是幕后黑手,也并非全无头绪——这样的意外,如果不是针对皇帝,就是针对陆家,要不,就是针对陆皇后本人。如果针对的是皇帝,那个人也许是姚太后,也许是宗室,比如……新近回京的咸阳王。

如果针对的是陆家,倒有可能是他亲爱的皇叔的手笔。毕竟陆家在边境上,一度让他非常恼火。他的皇叔,虽然表面儒雅如君子,其实骨子里就像是大多数野心勃勃的人一样,他的野心,不仅对于皇帝这个位置,也对于他治下的疆土。如果真是这样,那意味着……他有麻烦了。

但是,他也有机会了。

至于陆皇后……虽然是当事人,针对她的可能性反而最低。一个闺中女子而已,有什么要紧,能引来这样大的手笔抹黑。最大的嫌疑,无非就是谢家。但是谢家没有这么蠢——谢云然的事情过去才多久。

倒是姚太后,姚太后嫌疑一直不小。毕竟,她是最大的获益者……皇帝也会这么想。

皇帝问:“……你怎么看?”

他虽然召了萧阮进宫,其实在私心里他并不相信能从他口中得到什么,之前他召进宫的那些臣子,已经给了他很好的示范——他们退一步,恭恭敬敬地回答他:“那不是为人臣子该过问的事。”

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算了,但是他知道,只要一转身,一出宫,今儿母亲就会收到一大摞的奏折,根据他们揣摩到的风向,揣测中的他母亲的心思,决定奏折的内容,只有两种可能,或者是劝他废后,或者是攻击陆家失礼。

也许还有更糟糕的……他的这些大臣,连他都摸不到他们的下限。

何况萧阮并不是他的臣子,皇帝心知肚明,他客居洛阳为的是什么,他这么多年来,与彭城长公主,与他,与他的母亲,与燕朝上下,宗室权贵都能保持良好的关系为的是什么。他做的每件事,看起来都这样完美……他怎么舍得戳破这张完美的面具呢。

但是他是局外人。

有时候,他需要一点局外人的眼光,局外人的意见。

而萧阮,果然也给了他最意外的回答,他说:“那要看陛下的意思了。”

他的意思……有意思,皇帝笑了:“朕的意思?”

“陛下要废后吗?”开门见山一句话,劈得皇帝呆住:萧阮虽然比他大不了几岁,却学识渊博,又是奉旨教导他礼仪言行,鲜少这样直白与他说话。

皇帝多看了他几眼,方才问道:“废如何,不废又如何?”

萧阮正色道:“臣素不闻皇后有过,如果陛下要废后,恕臣告退。”

皇帝被噎了一下,他这是摆明了态度,不支持废后……母后定然是支持废后的,萧阮不支持,那就是站在他这边了,虽然萧阮无职无权,站在他那一边无济于事,但是皇帝心里还是高兴的。

只是并不流露于面上,只问:“卿不闻不祥耶?”——你难道没有听说皇后不祥的传闻么?

“子不语怪力乱神。”萧阮一本正经地说,话锋一转,又道,“何况谣言止于智者。”

啧啧,这话说得,他要是信了有鬼神之说,岂非不智?当然皇帝并不在意这个。他再三盘问过,知道不可能人为,而萧阮并没有这样的机会,只是凭本心揣测。也不知道是真个不信,还是装出来的表态。皇帝微微一笑,问:“如果朕没有废后的打算呢?”

“那么陛下如今之计,是要追究到底,大兴讼狱,还是隐忍不发,为皇后正名?”

一语惊醒梦中人!且勿论是人为还是天意,既成事实,首要任务不是追究而是处理。萧阮这几句话,虽然没有帮他分析出幕后黑手,却指了条康庄大道——废后还是不废?当然不废;是追查到底,还是先给皇后正名——自然是正名。

但是皇帝开口仍是问:“莫非……卿心中已有眉目?”他始终心存侥幸,希望是出自人为,又碰巧被人看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