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娘回来了吗?”嘉语略略提高声音问。
“婢子回来了。”姜娘的声音。她回来有一会儿了,只是嘉语没有发话,不敢叩门。
“进来。”嘉语说。
姜娘进了屋。嘉语盯着她脚下,小块的阴影,半晌,方才问道:“……去看过了?”
“看过了。”姜娘说。
“还有十天,就是陛下的成亲大典。”嘉语说。
“还有十天,就是陛下的成亲大典。”宋王府里,大大咧咧闯进来的少年,萧阮头也不抬,“你倒是清闲。”
“连宋王殿下也都闲着呢,我怎么能不闲。”十六郎笑嘻嘻地说,浑不在意的样子,“在看什么,咦,又是三娘子!你的那位三娘子,可真会多管闲事啊。随遇安——随遇安是谁?”
“从前是崔九郎养的门客,据说很擅长下棋。”萧阮静静地说,“但是眼下已经不是了。”这个消息,贺兰氏并不曾告诉他,大概是她也不知道。
萧阮并不是个缺乏警惕心的人,他这样的身份,处在这样的境地,如果警觉性不够,早死过两百回了。所以前日收到桃花笺之后的第一个念头,是有人找死。第二个念头却是:这字迹恁地眼熟。
到多看几眼,悚然而惊:这字,分明与他一模一样!
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只要他稍有大意,只要上头对他起了杀心,只要适逢其会,这人就能轻而易举,置他于死地。
不,对方要置他于死地,根本不必来这封信提醒,出其不意,效果更佳。
这个念头让他收起了轻视,慎重对待信笺里的内容:通天塔顶,阿难尊者。三娘子是不必这样藏头露尾的,何况他见过她的字。
也就是说,除了他、郑忱和三娘子主婢之外,这世上有了第五个人,洞悉永宁寺通天塔顶的秘密,而且,已经怀疑到了他身上。
萧阮深吸了口气,他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情去会的贺兰——当然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是她。
会面在雾月馆。雾月馆比邻金陵馆。前些年南北交战,失手被俘而不肯投诚燕朝的南人,多半被安置在此。为了避嫌,萧阮并没有进去过。最多也就打马从门外经过,隔墙能看到石榴累累的枝。
能离它这么近,说起来还多拜匿名信所赐——这是个非常了解他的人。
萧阮疑惑之余,也很有些啼笑皆非。他走进雾月馆的时候,夜色已经很深了,初夏的月挂在梢头,葳蕤的草木,树影婆娑,花的香气,也许是茉莉。映在水里的清光,桥影,湖心有亭,亭中有人,娉婷。
白绫细褶裙,裙面上单绣一支腊梅,除此之外,别无纹饰。
莹白小巧的耳垂,垂一对莲心珊瑚坠,红得像滴血。素色帷帽,轻纱从头一直垂到脚,只露出软底芙蓉鞋尖尖。
一盏琉璃莲花灯,灯光里水汽与雾气氤氲地,从足底升起,晕绕她周身,飘飘然恍若藐姑射仙子。
简素到了极致,也艳丽到了极致。
萧阮瞬间想起永宁寺里嘉语,发髻上的珊瑚簪。莫非他想错了,来的就是她?萧阮心口百味杂陈:她是几时临摹了他的字迹?他这片刻恍神,亭中女子也没有开口,只翦水双瞳盈盈地看住他。
不是她……萧阮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察觉,少女并没有掀开帷帽,也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他忽然就从她营造的氛围中挣脱出来——以三娘子的性情,不会营造这样、这样暧昧的气氛。
她……她从来都是横冲直撞的多。萧阮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意识到的,那就像是写在掌纹里一样,明明白白。
那会是谁?萧阮脑子里迅速浮起一些京城名媛的姓氏。要仔细看,才能看出这名少女比嘉语身量略高,腰身袅娜,微微向上斜掠的丹凤眼。萧阮沉吟片刻,说道:“贺兰娘子约小王到此,可是有话要说?”
他果然能够认出她!贺兰袖心里涨满了欢喜:他果然是记得她的!
这时候的萧阮,还远没有后来的积威。后来……后来他就不再涉足她的寝宫,她几乎没有机会再见到他。她想不明白,她是什么时候失去他的,那种挫败感——让她觉得,她又输给嘉语了。
明明她死在燕朝,死在了距离他的国度一江之隔的地方,是他的情人亲手杀死了她,他与她再没有见过面——但凡他对她还有一丝怜惜,当初就不会丢下她,只带了她和苏卿染南渡。
但是这一世,一切都重新来过了,他为什么会向嘉语提亲呢?那就像是一根针扎在她的心上,明明知道没有他向嘉语提亲,她就不可能得到他的婚约,但是那根针,那样尖那样利那样……疼。
她必须拔掉它!
她必须从他心里拔掉它!
贺兰袖定定神,说道:“冒昧约见陛……殿下,是有事相询。”
“哦?”
“通天塔顶的阿难尊者,殿下怎么看?”
如果不是十六郎碰巧留意到两个举止失常的羽林郎,他又循着这条线索逮住了半夏,萧阮想,他这时候该在千方百计接近郑忱,贺兰袖抛出这个诱饵,就算他明知道有蹊跷,怕也会先吞下去再说。
这个贺兰氏!她不但能够临摹他的笔迹,还非常了解他,非同寻常地了解他——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留意他的?什么时候临摹了他的笔迹?她小小年纪,又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洞察力?
难道真如三娘子所说,她心仪于他,只是他没有察觉?
萧阮心里惊涛骇浪,表面上却还能够维持微笑:“天色已晚,贺兰娘子是单身一人出来吗?”
忙乱整个上午,总算回了自己屋子。嘉语坐下来舒舒服服用过午饭,因料想那两个笨蛋还在勤勤恳恳捡瓷片,吩咐了茯苓给她们送食盒过去。美美小憩了半个时辰,醒来已经是未时中。
半夏服侍她换过衣裳。
半夏道道:“姑娘又要去——”
“是啊,”嘉语注视窗台上一盆蓝得正艳的花,微笑道,“也该去一趟了。”
百鸟园其实并没有在特别荒僻的地方,反而是宝光寺里一景。
嘉语进去的时候,正瞧见通体纯白的鹦鹉,拖着长长的尾巴蹲在树上,蓝孔雀、绿孔雀与白孔雀在芭蕉树下斗了个旗鼓相当。仙鹤高高昂着头,迈着碎步走来走去,红嘴的莺哥儿在枝头歌唱。
天鹅浮在水上,花与树的影子,蓝的天空和着云,如画。
越往里,林子越密,杂树丛生。
路曲曲折折,变幻的光影。嘉语不知道在她之前,有多少人走过,有多少人在断壁残垣前止住了脚步——原来前方并没有柳暗花明的好景啊,他们这样想,就此折返。大多数人都不会发现,这处墙虽然断了残了,却特别厚,厚得不同寻常。当然那也许是因为爬山虎遮盖了它。
藤蔓的缝隙里,隐约可见的满壁斑驳。绿的叶子,或开一朵红的蓝的白的花,那是朝颜,是蔷薇,是凌霄花。拨开长长的藤蔓与浓密的叶,露出隐秘的锁口,它看起来与墙上其他的疤痕并没有两样。
人常用斗室来夸张房间之小,但是用到周皇后幽居的这间屋子,实在再贴切没有:其长,仅能容她躺下,就宽,最多也只能再容一个人,正襟危坐。
这里能听到鸟鸣,乳莺试啼,寒鸦瑟瑟,有时候还能到人说话的声音,不知道有多少人经过,多少人曾在这里窃窃私语,或叹息,或哭泣。周皇后有没有呼救过,有没有人应答?
都看不出来,在这样一张什么都没有的脸上。
周皇后生得美,比姚太后美。她是艳丽型的美人,大约与姚佳怡相类——说来奇怪,姚太后与始平王妃都只清秀,姚佳怡却生得艳丽,反而像周皇后了。这样的颜色,难怪先帝生时,荣宠不衰,嘉语默默地想。
她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她一点意外都没有,只问:“你想知道什么?”语气平淡得就仿佛在说,你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做。
嘉语没有见过周皇后起身,也看不出枷锁扣在哪里。那必然是有的——李夫人敢把钥匙交给她,想是一早就知道,即便有钥匙,也带不走人。
周皇后自己想必也是清楚,她从来没有说过离开。也就只有一年前的周氏族人异想天开,以为他们还有机会罢了。
那时候嘉语回答说:“所有,我想知道所有,殿下知道的东西。”
周皇后笑了:“可真是个贪心的小娘子。”她并不问她的来历,也不问她如何来到这里,如何得到钥匙,如何知道她的身份。
深宫画卷,在嘉语面前徐徐展开。
嘉语当然是进过宫的,很多次。但是那不等于她就熟悉宫廷,熟悉宫廷的生存法则。从前她对于宫廷的了解,至死都不过一个浮光掠影的浅象。她没有在宫里扎过根,所以她不知道哪些角落里,藏着哪些魑魅魍魉。
她之于宫廷,始终不过过客,贺兰袖才是主人,但是,也并不比周皇后这个旧主来得更权威。
周皇后摸清楚嘉语对宫廷的一无所知,并没有费太久的工夫,当然那也是嘉语无心掩饰的缘故,也许因为嘉语坦诚——虽然这坦诚对她并没有什么益处——她几乎是倾囊相授。她如今也就剩了这么点乐子,不是吗。
这个小娘子会带食物来探望她,当然别的人也会,但是她还会带熏香与烛火,那就不是人人都想得到了。熏香封得很严实,没有一丝儿气味透出来,烛火也是。周皇后掂在手心里的时候,不是不意外的。
她被拘在这里,太久了,连她自己也不在意香臭与光暗了——真似久入鲍鱼之肆——她知道她这辈子是走不出去了,之前那些有求于她的人也这么想,但是这个小娘子……还把她当一个正常人看待。
一个正常的,能分辨香臭、明暗的人。
送饭的贱婢三天来一次;碰上天热馊了,或者下雨霉了,还会幸灾乐祸;如果她咒骂,她会拿饥饿惩罚她。从前她最恨这个,如今却欣欣地想,可以多骂她几次,好好享受有熏香与光的日子,横竖这个小娘子送来的冷食,够她吃上十天半月。
嘉语还在努力记周皇后说的话,每一个名字,这世上有过耳不忘的人,不幸的是,她没有这个本事。
忽周皇后问:“圣人该到成亲的年纪了吧。”
嘉语怔了片刻方才醒悟过来,周皇后说的“圣人”,是当今皇帝。心里微微一沉,却也不得不应道:“是。”
“哪家小娘子?”
“……陆家。”周皇后自然知道是哪个陆家。
“陆家?”周皇后像也有点意外,突兀地笑了一声,“你来找我,为的就是这个吧。”
果然……是猜到了,嘉语心里微乱,也只能硬着头皮说:“是。”
周皇后笑得更加欢畅了:“那就好。”
那就……好?嘉语听到这话,心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她当然知道周皇后与姚太后的仇怨,知道这世上有爱屋及乌,就免不了恨乌及屋,周皇后怨恨姚太后是应该的,但是就她所知,先帝对她,实在不错,而皇帝是先帝唯一的儿子。不看僧面看佛面,这句话对周皇后显然无效。
果然是,恨永远会深过爱吗?
周皇后又说道:“你,会参加陛下的成亲大典。”
陈述,不是疑问,显然她确信,她就是为了破坏皇帝的大婚而来——也许是出现的时机太巧了吧,嘉语想。
“等大典办完,你就来见我,把大典上看到的事,一五一十都说给我听。”周皇后掩饰不住的大仇得报的欣喜,“到时候,我再告诉你……另外一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