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都有些不知从何说起。安慰的话多半无用,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特别在无能为力的时候。嘉语低头,小饮一口,就听见谢云然问:“三娘……是不是已经猜到了?”
嘉语有些惊慌地试图把酪浆咽下去,被呛住,连咳了几声,谢云然冷笑道:“三娘你不要装了,你定然是猜到了。”
“崔九郎不是佳婿。”嘉语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也还是答非所问,“退亲是对的。”
谢云然不作声。
嘉语张张嘴,还是觉得难于启齿,低头再饮了半口酪浆,艰难地吞咽下去,方才轻轻说道:“是,我想我是猜到了。”
谢云然是谢家最出色的女子,她的出色,足以让父母长辈为之骄傲,姐妹服气,兄弟敬重,然后忽然有这样一天,她从云端上摔下来——那就仿佛是一个神话的破碎。从来……彩云易散琉璃脆。
退亲,是她步步为营设计的,但是之后,她也是真的没有想过,因为不必再想了。在她看来,等崔嬷嬷的运作有了结果,父亲上崔家退亲,这件事就可以结束了,之后?她没有之后了。
毁容这件事,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她不想在世人怜悯或庆幸的目光中过上几十年,她不想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终身不见天日,她不想从前好的一切,在岁月的流逝中,慢慢变质。
这时候死去,在大多数人的记忆里,她就还是从前美丽的、骄傲的,没有缺点的谢云然。
没有尊严的苟活,与干脆利落的死亡。
嘉语不知道这些想法她心里酝酿了多久,那些一个人静默的长夜,没有人知道的眼泪。嘉语从前今生两辈子,都算不得出色,她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滋味,但是她知道从云端跌下来的痛。
“三娘一向很知道体谅人。”谢云然微微笑了一下,“在宫里时候我就这么觉得了。”
嘉语垂下眼帘,酪浆浑浊,照不出她这时候的表情。
“我知道三娘为什么只叫半夏送东西,而不亲自来看我,所以,我也知道,三娘必不劝我的。”谢云然说。
她是要堵住她的嘴。
想必那些话,她都听过千百遍了:“慢慢来,会好的。”
“没什么大不了。”
“比前天好多了……”
这些话,谢夫人会说,四月会说,许大夫也会说,但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要的不是好,不是好多了,不是比前天好多了,也不是“会好的”,她要的是回到从前!没有人能满足她的愿望。没有人敢把镜子递给她。但是她想要看到自己的脸,总会有办法,平静的水面,光可鉴人的瓷器。
“阿娘问我有没有想过以后,其实我想过的。”谢云然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这样,我的父母不必再为我伤怀,姐妹们也不用受我牵累,至于崔家,崔家落井下石,该有此报。”
嘉语猜得出事情的后续发展:崔九郎闺门失礼,谢家退亲,谢云然“蒙羞”自尽……会传得沸沸扬扬,谢家人有足够的理由把怒火和伤心发泄到崔家头上,死者为大,崔家为千夫所指。
“要说我没有恨过陆娘子,那不可能,但是那也怪不到她,谁知道我不能沾海味呢,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谢云然面色灰败,“想清楚这一点,就再没什么可恨的了。唯有三娘你对我好,我却没有什么可以报答,实在是遗憾啊。”
“那如果——”嘉语咬牙,几乎要脱口而出“如果有人知道呢”,话到嘴边,忍了又忍,终于只呼出一口气。
——她想要激发谢云然的生志,但是真相,就算她敢说,谢云然也不敢信。
“如果什么?”
“如果我说,我希望得到姐姐的报答呢?”
谢云然微微一怔:“三娘是在说笑吗?”
“不、不是,我不是说笑!”嘉语说,“我尽心尽力为姐姐奔走求医,就是为了得到姐姐的报答!”
“那么三娘觉得,”谢云然倒也不恼,举手为她添了半盏酪饮,“我能报答你什么?令尊深得两宫信任,令兄前途不可限量,你自己,才封了华阳公主,即便是在公主中,你的食邑也不算少。三娘,一个人能得的,你已经得到不少,不可以太贪心。”
嘉语知道她说的是萧阮,她是在规劝她——在世人眼中,没有得到萧阮许婚,是她生命里唯一可以称得上缺憾的事。
但是不、不是这样的。
谢云然放下青瓷凤首壶,继续说道:“如果是从前,我出阁之后,主理崔家中馈,或者有些地方,可以说得上话,帮得上忙,但是如今……三娘你也看见了,我并没有什么能够帮到你。”
不、不是这样的!嘉语仿佛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大声说。这个声音这样激越,让她不得不一气儿喝下大半盏酪饮,方才把它压下去:“难道谢姐姐觉得,你在这世上活一世,就只是为了嫁给一个男子,为他生儿育女?”
谢云然再怔了一下:难道不是这样?男子有成家立业之说,女子不能立业,可不就只剩下成家?即便要反驳,也只能说:“生儿育女是为我自己,并不为别人。”
“谢姐姐何必自欺欺人,”嘉语嗤笑一声,“姐姐的孩子,会冠以夫家的姓氏,光大的是夫家的门楣,姐姐百年之后,他们绵延的,也是夫家的香火,能与姐姐有什么相干?十月怀胎,辛苦的倒是姐姐,一朝分娩,可能过不了鬼门关的倒是姐姐,生下来之后悉心教养,督促上进的,倒是姐姐。”
谢云然彻底被她说得懵了:“照三娘这么说,难道全天下的女子,都不该嫁人,不该生儿育女?”
谢云然轻轻地说:“人生于世,如我,家境殷实,父母恩爱,姐妹和睦,兄弟有才能,在天下女子中,算是一等一的好运道了。我能诗,能绣,能书,能画,能歌,能舞,善骑射,懂音律,但凡高门女子该会的才艺,不说精通,也不弱于人,但即便如此,伤了这张脸,在大多数人眼里,就连一个无知村妇也都不如了。”
嘉语心里黯然。她之前也猜,谢云然的脸怕是没有完全复原——怕是连完全复原的希望都不大。她努力想要找到合适的例子劝慰她,譬如传说中的嫫母、钟无艳,貌丑,而德配君王,但是以谢云然的见识,怎么会不明白,传说只是传说,何况她想要的,难道是一个“德配君王”?
食色性也,世人浅薄,她当初爱上萧阮难道不因为他容色出众?
反而谢云然笑道:“三娘不必叹气,我是已经想明白了,不然也不会逼崔嬷嬷回府取庚帖——你当她不愿意么?不,她可愿意得很。”
嘉语“咦”了一声,不解道:“谢姐姐不是说——”
“起先,崔嬷嬷会欣喜我毁了容,但是多想几次就喜不起来了,一个性情不好的主母会怎么折腾夫君的屋里人,崔嬷嬷是过来人,她是知道的,所以即便没有我逼她,她也会想方设法毁掉这门亲事。”
嘉语略点点头。
皮囊如此重要,历经毁容之痛的人,少有不性情大变;清河崔与陈郡谢门第相当,崔九郎家世压不住谢云然,手段、见识更不用说。何况后宅从来都是主妇做主,他屋里的人,要打要杀,都只能由得谢云然。
所以崔嬷嬷定然是想要退婚的,区别只在于退婚的理由。毁容是恶疾,谢云然不想背这个名声,连累家中姐妹。
“等崔家忙乱起来,”谢云然继续道,“如意的机会就到了……只要如意有了身孕,我父亲就会上门退婚。退过婚的崔九郎,要再找别家姑娘,想必门第会低于我,这对于如意,也是好事。”
如果崔九郎果然一面结亲,一面得了庶子,谢礼因此不满,做主为爱女退亲,也在情理之中。
如此,除非短时间之内别有奇遇——譬如仕途上的飞黄腾达,不然崔九郎再说亲,免不了要低一个档次。家世略低的女子,在崔家强硬不起来。有崔九郎的宠爱,如意就可以横着走——所以崔嬷嬷定然会满意这个结果。
“可是崔九郎……难道不会责怪如意吗?”嘉语问。谢云然这样的才貌、家世,就是洛阳,也难找的。
“崔九郎,”谢云然淡淡地说,“三娘也见过,是个求全责备的人。即便崔嬷嬷回去,打包票说我容貌未毁,他也未必尽信,就算是信了,毁容的阴影,也会一直压在他心里。能够被退亲,我想他求之不得。”
如此,三方都满意。
嘉语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后宅里的厮杀,她还是见识太少。她心里堵得慌——谢云然越是从容,她心里越堵得慌,如果永宁寺里她没撺掇她出头,就不会引来贺兰袖的报复,就不会有今日。
虽然作恶的是贺兰。心里也还是堵,为了掩饰这种情绪,嘉语从盘中拣了杏子来吃,这时节杏子堪堪才熟,颜色娇艳好看,入口却是酸涩。总还觉得有哪里不对,她默默地想,默默把酸杏子咽下去。
猛听得谢云然道:“还没谢过三娘为我撑腰。”
“应该的,”嘉语道,“谢姐姐不必与我客气。”
“我并不是与你客气——”话到这里,戛然而止。门开了,谢夫人站在门槛外,手扶住门框,叫道:“云娘!”
声音严厉。
谢云然并不慌张,起身相迎:“阿娘进来坐。”
谢夫人长出口气,没有理她,却是对嘉语挤出一个笑容:“公主。”
嘉语忙起身行礼:“夫人叫我三娘就好。”
这时候她已经可以肯定谢夫人是在发怒,她大概是即便生气,也仍然温和的那类人。嘉语觉得如果她气到这份上,能把屋里所有能砸的都砸了。而谢夫人还能稳稳当当把话说完:“三娘且歇着,我有几句话要与云娘说,云娘,你随我来。”
是退亲的事——不愧是母女,见微知著。嘉语也不知道谢夫人是如何推断出来。
谢云然打的好算盘,她如愿退亲,崔嬷嬷得了实惠,崔九郎求仁得仁,但是……这一切并不曾知会过谢氏夫妇。这大约就是她隐约觉得不对的问题所在:订亲是父母之言,退亲怎么能擅自做主?
谢云然却笑道:“三娘不是外人,阿娘有话,在这里说就是,云娘听着。”
嘉语:……
谢云然之前说“还没写过三娘为我撑腰”还真不是客气话:她这会儿口口声声说她不是外人,但是她就是外人。有她这个外人在场,谢夫人多少会留有余地——这才是“撑腰”的实质啊。
但是她这么说了,她也不便避让,只回头看了半夏一眼,半夏知机,行礼退了出去。
嘉语也不知道谢云然有什么打算。
她想退亲,退亲之后呢?如果她的脸真毁了,要再找清河崔氏这样的郎君,也不容易。且不论崔九郎心性如何,在长辈眼里,就是一等一的佳婿——家世,人才,都拿得出手,又没有特别的劣迹。
这思忖间,果然听得谢夫人缓声问:“你要退亲?”
谢云然应道:“并非云娘先有此意,是崔家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我看欺人太甚的不是崔家是你!”谢夫人一口气喝出来。缓一缓,方才苦口婆心劝说,“崔家担心你的病,也是人之常情,换做是他崔九郎患病,云娘你自问能不派人上门打探?”
“不能。”谢云然应得十分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