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人道天道

北朝纪事 绿梅枇杷 6641 字 8个月前

谢云然这一声突如其来,贺兰袖起初微惊,转眸时,但见谢云然帷幕深垂,一步一步登台,她身后,嘉语笑语盈盈,一闪而逝。不由恼恨,说道:“谢娘子这句话,并不能够回答我的问题。”

“哪里不能?”谢云然笑吟吟问。

“如果今世之父母、亲戚、友朋,都源自于从前之因,以此上溯,源其根本,究竟起于何时,灭于何世?”

“何谓始,何谓终,何谓起,何谓灭,贺兰娘子着相了。”言至于此,谢云然停一停,忽问,“贺兰娘子见过海吗?”

贺兰袖和嘉语一样,生于平城,到这时候,最远不过到洛阳。从前在此之后,倒是过了长江,久居金陵。但是金陵也没有海,就算有,以她六宫之主的身份,等闲,也出不了重重禁宫。

她这一迟疑,谢云然就反应过来了,改口道:“贺兰娘子你抬头看这天,天上的云。”

一时众皆抬头,天蓝得没有一丝杂色,就只有云,云山云海,无边无际。谢云然的声音就在耳边:“海上生涛,就如这云一般,一浪才过,一浪又来,你看不到它起于何时,也追不到它灭于何处。”

“可是——”

“但是天是能看到的!”谢云然猛地提高了声音,厉声道,“人道虽近,有恩不报,冤不申,荣华枉与,天道虽远,因果报应,毫厘不爽!”

“好!”太后这一声赞喊出,众人如梦初醒,经坛上高僧也双手合十,低诵一声:“善哉!”

贺兰袖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她并非不能反驳、不能继续逼问,只是太后开口,就再没有她说话的余地。贺兰袖失魂落魄地站在经坛上,眼眸不由自主一转,并没有看到萧阮。

如果说方才她还在担心,没有让他亲眼目睹她的容光,这时候就不由庆幸,至少,他也没有看到她灰头土脸。

但很快又明白过来,萧阮之所以没有目睹,该是就在方才,不忍看她丢脸,所以抽身离去了吧。对女人,萧阮一向心软。若非如此,从前他也不会在被逼迎娶嘉语之后,还想过和她好好过日子。

若非如此,她也得不到他。

贺兰袖一步一步从经坛上走下来,今日之耻,来日,她当百倍奉还。但是在那之前,她想,她是该去见萧阮一面了。

谢云然替定逸大师应答了贺兰袖的问难,一时名声鹊起,京中争相传言,说谢家女有乃祖之风。当然也会顺带提及被炮灰的贺兰袖——没听说吗,宋王的未婚妻,始平王的外甥女,就是前儿话本里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美人啊。然后就是一阵心知肚明的挤眉弄眼。

没几日,倒比当初嘉语的名声更响亮了。

这个效果,在谢云然意料之外,不过她素来处变不惊。倒是太后很是叹息了几回,说当初在宫里就很看好谢家娘子,只是未尝料及,内秀如此,早知……当初就该定她为后。言语之间,很是艳羡崔家的运气。

又隔三差五召谢云然进宫说话。一时风光无两。

也得亏谢家不是那等轻狂门第,并不以此自矜,饶是如此,陆家脸上也已经很不好看,只恨送出去的贴,没有收回的道理。

四月初七,陆家设赏春宴。

这时候天还没有亮。

整块的水晶镶成镜,足足有一人之高,陆靖华站在镜前,从头发丝儿到脚后跟,纤毫毕现。以陆家财力,以陆家子女之多,论理,这面镜子,是怎么都轮不到她——上头还有老祖宗呢,依次排下来,一群伯母、婶娘,连她母亲都轮不到。

——莫说这么奢华的镜子,就是夏日里多用了一块冰,都怕有人恨不得上来撕了她。

原本连进宫为太后贺寿都轮不到她。这大约就是传说中的麻雀变凤凰了吧,陆靖华伸出手指,点一点镜中自己的眼睛,丝丝的凉意从指尖传来,让她想起深宫中的那个少年。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是她。原本,她以为自己留在宫中,不过是走个过场,有那么多美人,家世好,才学也好,一个一个,都是琉璃水晶剔透人儿,有句话怎么说,踩到尾巴,头都会动。

她呢,她什么都不懂,傻乎乎地站在那里,由人嘲笑她的女红,由人嘲笑她吹笙雄壮。

——姚佳怡,她想起这个名字,已经许久不曾听身边人提起,然而这次,她是下了帖子去姚家的。

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自己。那晚的兵荒马乱……她后来听说,于璎雪挟持了三娘子,然后宋王。后来坊间传言不是三娘子是贺兰氏,但是她知道不是,贺兰袖一直好好在宫里呆着。

她教了她很多东西,那些她从前都不知道的,人性的幽微,话里藏的话。

她后来还记得于璎雪莹白的面孔,但是那张脸上的五官,已经渐渐模糊。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挟持三娘子,也私下想过无数次,到底是不是她——是不是她假传圣旨,是不是她引她去的式乾殿。为什么会找上她?她并不记得宫里的那些日子,她和她,有过多少往来。

事涉深宫秘辛,不能与人多言,也就只与母亲透露过一二。剩下的全都积在心口,变成老大一块沼泽地,日常有梦,梦见自己深陷其中,挣扎,哭喊,围观人众漠然,没有人伸手救她。

醒来总会惊惶整夜。

她也不记得火起的那个瞬间天子在做什么了,也许是太过仓皇,仓皇到她不能顾及。反正不管她有没有留意,是惊慌失措还是镇定自若,最后……太后与皇帝的决定,家族的决定,都不是她能左右。

镇定自若四个字,让她想起谢云然,那个从来没有出过错,也永远都不会出错的人,无论仪容,还是谈吐。

三天前,她去看过一次贺兰袖,虽然祖母是定然不会同意,她还是在母亲的掩护下出了门。她说:“我在宫里时候,多得她提点,如今她出了事,我怎么能不去安慰她?”

“姑娘!”半夏在厢房外徘徊,因怕王妃在,不敢贸然进去。看到嘉语,眼泪就下来了。如果不是在屋外,恐怕已经跪下去认罪。

嘉语道:“哭什么!”

半夏道:“奴婢没把事办好。”这是嘉语交给她单独去办的第一件事。

“不怪你,”嘉语摇头,“是我算计失误。”

其实也不算是算计失误,没有哪个局是完美的,人很难做到万无一失,如果非做不可,有五成的把握,就可以动手了。这是周乐教给她的。而据她所知,有的事,把握不过两三成,他也做了。

有得有失。得当然最好,就算是失,也没有到绝境——为什么不做。

她只能带两个人进永宁寺,茯苓与半夏之间,当然半夏合适。她手里没有第三个人可以放风,那不是失误,那是无可奈何。要仔细想,被萧阮抓到把柄,也不算什么。被他撞见,好过被别人撞见。他心思缜密,想得多,就不会贸然捅出去,而且他有分寸,知道合则两利,分则两害。

以他尴尬的身份,要插手皇家事,多少会掂量自己的分量。

嘉语遣开紫株去找嘉言,带半夏到寺中僻静处,好言安抚过,方才细细问及被萧阮发现的始末。嘉语镇定,半夏也就镇定下来,从头说起,她说,嘉语问,到全盘弄明白,竟然半个时辰过去了。

什么大不了,嘉语对自己说。萧阮处理那两个羽林郎,比她伸手好。至于那三件事,如今烦心还太早,她还有的是时间与机会反客为主。

当当当!

突如其来的钟声,半夏惊魂不定,嘉语道:“想是讲经开始了。”

“姑娘要去听么?”半夏问。

嘉语摇头。她对佛理并不精通,也不想去太后面前凑这个热闹,四月里阳光好,她是很愿意在这花丛里静静坐上一会儿。

因吩咐半夏回房取坐具、披帛和酒水果子。半夏不放心嘉语一个人,嘉语笑道:“今日永宁寺,想必无妨。”

半夏一想也对,便去了。

鸟语花香,暖风醺然,偶尔有婢子扶着贵妇人、小娘子匆匆经过。嘉语从清晨开始紧绷的心弦渐渐松弛,不觉竟有了倦意,虽勉力支颐,眼皮也还是沉沉压了下来。

猛地听到女子尖利的声音:“……他算你哪门子三哥!”

嘉语一激灵醒过来:什么人,说私密话竟寻到这里来——要刚好半夏回来撞见,可怎生得好。她不是存心想听壁角,奈何不方便现身,就听得一个少女声音低声道:“母亲!”那像是央求,也像是低头认错的口气。声音里几分娇软。嘉语觉得耳熟。一时却也想不起是谁。

之前的那个声音沉默。风过去,嘉语在花香里闻到薄的脂粉味,不知道是如何调出来,让人想起黄昏清水,蔷薇横斜。你并不能够触摸到蔷薇的娇嫩,只能凭水凝望,隐约琢磨到一抹淡的影子。

这样近,触手可及,仿佛一尾轻羽,就在人心上,一掠而过;然后那么远,就好像天上的云,隔着九重宫阙。

嘉语心里暗暗吃惊,就之前那个声音又道:“他很好,不用你操心。”

“是,母亲。”少女接话极快。只是这样快,反倒让她的母亲担心,想一想又道:“我知道你们感情好,打小亲近,也没叫你们避嫌,但是如今一年大似一年,你订了亲,他也……该留心行止了。”

少女又应了一声:“是,母亲。”那声调比前一声更轻,更软,更委屈。

做母亲的只得长叹一口气:“到日后你的事定了……再说。”她原本是想告诉女儿,待日后亲事定了,可以教女婿与三郎多多亲近,只是女儿尚未出阁,有些话,到底不好说得太直白。

少女这次没有应话,嘉语猜她是抬头看了一眼,眼睛的迷惑让她的母亲做了进一步解释:“平日里瞧着你也不傻,怎么这节骨眼上反而傻了。有空瞧瞧始平王府那个贺兰氏,愣是从始平王嫡出的姑娘、正经公主手里抢到了宋王,要是她手腕仅止于此也就罢了,如今看来……”

“如何?”少女声音一紧,嘉语忽然就知道了她是谁。原来是郑笑薇。她口中的三哥,自然就是郑忱了。嘉语从前见识过这姑娘,倒也没想到,她使在男人身上的手段,在亲娘身上也一样使得通。

因听到贺兰袖,又格外凝神:“……她今儿这风头,就是出给太后看的。我虽然不知道她是如何从始平王眼皮子底下抢了他家三娘的心上人,但是也看得出,她如今是打定主意要抱牢太后的粗腿了。”

这话说得粗俗,意思却明白。嘉语心里一动,贺兰袖在通天塔上吐血之后,被扶下去歇着,连午膳都没有出席,但是听郑夫人这意思,如今又在大出风头——她能在什么地方大出风头?

风头要出给太后看,那自然只有讲经筵了。嘉语倒不知道,她的这个好表姐还精通佛理。她有点懊悔没去听讲经——早该想到,贺兰袖不会善罢甘休。只是这时候,苦于脱身不得。

忽然一阵脚步声,吵嚷声,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又裹挟往前,纷纷扰扰,细听时,像是有人在叫:“落水了!”

“……有人落水了!”

花丛边上私话的郑家母女被惊动,郑笑薇抓住一个匆匆过去的婢子问:“出什么事了?”

“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婢子跑得满头大汗,喘息不止,“我听说有人落水了,我……”话没完,被身边同伴推了一把:“快跟上……去、去看看,别是咱们家的姑娘!”婢子马马虎虎行了一礼,匆匆又去了。

这么一闹,郑家母女也不便再私话,相携离去。又过得片刻,有个穿素色裙子的婢子悄然前来,左顾右盼,低声叫道:“姑娘、姑娘?”

良久,没有人应答,也没有人现身。

难道姑娘不在这里了?还是她记错了地方?半夏几乎要急起来,才听得一个细若游丝的声音:“你、你进来,扶我一把!”原来是坐得久了,血气不通,竟不能一站而起。半夏大喜,忙过去扶了嘉语起身。

却听嘉语道:“走,我们听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