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持只好硬着头皮应道:“施主就不想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少年倒也爽快:“好吧这是什么地方?”
住持又诵一声佛,方才回答道,“这是永宁寺通天塔。”
少年皱着眉,像是要想好一会儿才想得起永宁寺是什么地方,末了来一句:“好吧我知道了,这是永宁寺嘛,我又不当和尚,老和尚你就行行好,和这几位大哥说说,放我走了吧?”
住持实在有点哭笑不得,却不得不耐住性子再与他说道:“可是老衲还有话要问施主。”
少年眼珠子乱转一阵,许是确定了没有老和尚发话,自己绝无可能从这一众全副武装的羽林郎中突围出去,便只撇撇嘴,不耐烦地道:“那你快问!”
“敢问施主,是如何进的我寺通天塔?”住持问。
“你问我?”少年又跳了起来,被羽林郎齐齐一瞪眼,又心不甘情不愿坐下去,嘟囔道,“老和尚你问我,我还没问你呢,我在家里睡得好好的,怎么一觉醒来、一觉醒来,就、就成这样啦!”
少年摊手,眉目里都是困惑的颜色。
永宁寺住持这一生,大风大浪经历得多了,见过的装神弄鬼比吃过的斋饭还多,所以得到这个回答,丝毫都不觉得意外,只又追问:“那么施主身上这件袈裟,又是从何而来?”
要知道这永宁寺通天塔中壁画,都是重金聘请画师,专为浮屠而作,普天之下,独此一份,这少年郎,如果说光只长相绝似阿难尊者也就罢了,这货一身袈裟,却不是天生能长成的,莫不是哪个混账把图样泄露出去了?
“不知道!”少年这一次回答得更是干脆,不仅答得干脆,做得更干脆:他还利落一扯,把袈裟扯下来,丢在一边,就只穿了中衣,大大咧咧说道,“反正我不当和尚!”
这!住持微微一怔,还要说话,太后却开了口:“你口口声声说你不做和尚,你倒是说说,谁让你做和尚了?”
少年张口要答,看了看太后,又看了看永宁寺住持,然后目光在羽林郎面上逡巡一遍,摇头道:“不在这里。”
“那在哪里?”太后追问。
“那我就不知道了,”少年说,“反正和尚喜欢拉人入伙,是个众所周知的事——小娘子,你们把我弄了来,真不是要我做和尚?”又一声“小娘子”,太后双颊一热,却问:“你不是和尚?”
“当然不是!”
“那……你知道阿难尊者吗?”
少年愣了一下,眸子微微往上,凝住,过了片刻方才答道:“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名字倒是很好记的。”
住持:……
装神弄鬼也不是这么个装法吧!他倒要看看他今儿怎么收局!
太后柔声道:“你再仔细想想,你在哪里听说过?”
少年看了她一眼,又一眼,还是摇头道:“记不得了,左右不过是那些和尚。”
“那你也记不得你是如何进的这寺、如何上的这塔么?”太后又问。
少年愕然:“小娘子这话里意思,当真不是……当真不是老和尚和这些军爷把我弄进来的?”
太后应道:“当真不是。”
少年睁圆了眼睛,良久,轻轻“啊”了一声。
太后往前移一小步,带动一众羽林郎都往前移一小步,太后道;“小……小郎君是想起来了吗?”
少年迟疑片刻,方才说道:“小娘子如此美貌,想必不会骗我。”
太后:……
众羽林郎:……
住持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接过话头问:“小施主此话怎讲?”
少年看了他一眼:“这是永宁寺对吧,那你们……是永宁寺的和尚了?”
“正是。”住持道。
少年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又“唉”地叹了一声。太后没发话,住持没开口,一众羽林郎虽然被绕了个云里雾里,到底不好催促。但是焦躁的情绪,还是在静室里一个传一个,弥漫开来。
少年被这种情绪感染,犹豫良久,方才绞着手,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我想……没准是旧病犯了。”
旧病?众人都是一怔:瞧这少年活蹦乱跳的,也看不出有什么久治不愈的症候啊。太后问:“小郎君……有什么病?”
“是……”少年一脸羞于启齿,期期艾艾了半晌,“离魂症。”
离魂症?意外的不仅仅是太后和羽林郎,连住持都小小吃了一惊。肝藏魂,肝虚则邪气侵袭,每卧,则神魂离散。住持年少的时候就听说过,某地某人,一夜梦醒之后,发现自己身在千里之外。
莫非这小子当真不是装神弄鬼、想接近太后?住持也疑惑起来。
又听那少年补充道:“我听母亲说,是我幼时寄养在寺中留下的毛病,很多年了,犯的次数倒是、倒是不多的。”
“小施主既是幼时就寄养在寺中,耳濡目染,想必精通佛理。”住持说道。
那少年便冷笑一声:“我就知道——”
“小郎君!”太后忽然发话打断他,少年看她一眼,虽然并没有尊敬的意思,但还是收了冷笑,问:“小娘子有何见教?”
“小郎君当真不记得阿难尊者么?”这句话却来得奇突,之前太后问阿难,问的是知道与否,如今再问,却是问记得与否,就好像这个少年天生就该知道阿难一样。少年眉目一动,仍是摇头:“记不起来了。”
太后却点点头,又问:“那么,你是谁家子弟,总该还记得吧?”
“这当然记得。”少年微微一笑,“我姓郑——”
“行三,”门口传来一个声音,是皇帝。皇帝说道:“是荥阳郑家的子弟,郑三郎,你婶娘在此。”说着微微侧转身,露出郑夫人的脸,郑夫人尚未开口,那少年已经叫了起来:“婶娘怎么在这里。”
郑夫人在皇帝和太后的注视下,战战兢兢,一步一步走到少年面前,抬手,一记响亮的耳光:“混账子,见了太后和陛下,还不跪下!”
“大胆!”十六郎按剑上前,他心里懊糟透了:他今儿领军,负责永宁寺安危,闹出这档子事,他责任不小。
正要再喝问:“什么人!”却被太后阻止:“且慢!”
“太后?”十六郎不解。
太后像是深吸了口气,颤巍巍抬手,指着那人面前的壁画说:“你瞧……他的法衣。”
贵人的目光都往壁画上看去,几乎是不约而同,倒吸了一口气:但见壁画上,祥云之下,凡尘之中,站了位尊者,穿的正是大红法衣,衣上团团绣了金光闪闪的卍字纹。尊者微张嘴,那口型,可不是正是个“如”字?
如是我闻。
略读过佛经的都知道,佛陀诸弟子中,阿难尊者多闻第一,佛陀涅槃之后,凡有传道,都以“如是我闻”开头。
如果那人转头来……如果那人的眉目,果然竟与阿难尊者一模一样,那、那……
天人下凡,那可不是一般的祥瑞。
心怀叵测的刺客顿时变成瑞气千条的祥瑞,十六郎还真愣了片刻,眼看太后莲步微移,就要走上前去,十六郎与皇帝几乎是同时出声:“太后不可!”
“母亲不可!”
有皇帝发话,十六郎识趣住嘴。皇帝道:“且不管这人是……凭空出现在这塔顶,住持总该给朕一个解释罢?”皇帝原本是想说“是人是妖是鬼”,终究也怕于佛不敬,临时吞了这几个字。
一语惊醒梦中人,一众贵人心中都人忍不住想:天子虽然年少,这天大的祥瑞面前,竟有这份镇定,果然不凡。
以永宁寺住持的定力,便泰山崩于前,大约也不能让他惊到这份上。
当时双手合十,唱一声佛号,方才略躬身,说道:“回陛下的话,永宁寺落成之后,即刻上下清场封锁,遣得力弟子看守,所有钥匙,都只在老衲手中,但便是老衲,也不曾步入此间。”
停一停,又道:“自塔落成,老衲便与诸位师弟于塔下诵经,有一月之久,到今晨方止,如这人是一月之前留在塔中,便还在世,也……”
原本是永宁寺塔落成,就要请太后前来,奈何钦天司算来算去,愣是找不到良辰吉日,所以才一拖再拖。
道家有辟谷,佛家并无此说,如果是道家来砸场子,就不该身披佛家法衣;如是佛家,一月之期,不死也该脱层皮。也有可能是在永宁寺落成之后,一月之前,就带了食物上来。但是一月所需,食物与水分量不少,这寺中僧人封塔之前,有过清场,绝无可能瞒过他们的眼睛。
除非……除非寺中有人,里应外合。皇帝心里这么想,也知道没有证据,这话便是天子,也不便轻率出口。且不说太后笃信神佛,永宁寺住持佛法精深,也不至于为谄媚皇家,做出这等事。
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能——诸位贵人能想到,住持自然也能想到,合手又宣了一声佛号,说道:“请施主遣人检视塔中门窗。”如果没有僧人里应外合,有人要潜入此塔,必然会在门窗上留下痕迹。
不知道半夏打扫干净没。嘉语心里有点担忧,虽然担忧也没有用。。
当时天色还暗,郑忱选的原本就是偏门,又迷倒了守卫,半夏要做的,不过是扣好弹开的锁,然后接住郑忱从窗口抛出来的包袱。能烧的一把火都烧了,不能烧的……也不过就是些夜明珠罢了。
原本按计划,半夏应该来得及赶回来复命,但是她没有……该不会出事罢,嘉语想。
为了完成这个局,可花了不少功夫,衣裳,妆容,迷药和铁丝多亏了有安福安康几个,夜明珠又拆了她好几件首饰。倒不是她建议他扮阿难。她只是把永宁寺塔顶的壁画描述给他听,他自己选的阿难。
选阿难意味着什么,他该比她清楚,这是他自己选的路。
谢云然已经看了她好几眼了。嘉语也知道瞒不过她,更瞒不住郑笑薇,不过,她倒不担心她们谁会把事情泄露出去。
永宁寺住持圆滑地并不点明请哪位施主派谁去检视门窗,太后又不作声,皇帝看了十六郎一眼,十六郎迟疑:“太后?”
皇帝暗自咬牙。
太后道:“你去问问也好。”
口中这么说,眼睛仍凝视面壁人。她自幼熟读佛家经典,自然知道阿难尊者,知道阿难与摩登伽女的纠缠。佛经上都说,阿难面如满月,眼如青莲花,其身光净如明镜,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太后发话,十六郎只好领命去了。临走之前,交代左右看护好两宫与诸位贵人。
太后举步往壁画尽头走过去。
“母亲!”皇帝再一次出声阻止,“此人虽然身着法衣,但是法相不明,母亲还是、还是等十六郎回来再说?”
一众贵人也纷纷劝谏:“太后玉体贵重,不可轻易涉险。”
“吾意已决,”太后唇边含笑,说道,“本宫礼佛多年……此佛门重地,自有佛祖保佑,众卿勿忧!”
连嘉语也不曾料到太后痴心至此,眼角一抽,谢云然拉住她的衣袖,低声道:“三娘子——”
太后在羽林郎的簇拥下往前走,后头再跟着贵人女眷,到走了七八步,示意羽林郎不要再跟进。羽林郎虽然不敢不从,心里却无不暗暗叫苦,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这人……他们就只有陪葬的份了。
连羽林郎都住了脚步,诸贵人也不敢造次,纷纷停步。
面壁人仍在面壁,恍若不闻,不见。
太后终于走到他面前。
他虽然还低着头,但是在太后的角度,从额头的弧度往下看,只觉庄严无比,俊美无比,太后生平阅人也多,但是美到这等惊心动魄的,还是头一次见。这就是阿难了,这就是阿难了!她听见自己的心,在胸中响如槌鼓。
“尊者……”良久,太后方才启唇,问话,“因何来此?”
那人举眸,眸光如银河浩瀚,他看了太后一眼,那就仿佛是银河中所有的星,在同一个时刻被倾泻下来,如水清澈,如沙细软,如金闪亮。他微微颔首,轻笑,然后星目闭合,身体忽地往后一仰,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一众贵人距离都不太远,那人一倒下,人人都看得见,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眉目却不甚清楚,也不知是谁家儿郎。
唯郑笑薇脱口喊了半个“三”字,被母亲紧紧捂住嘴。
“来人、快来人!”太后没留意这许多,探手试过少年鼻息之后,立时就叫了起来,声音里惊惶,惊惶得一直戴在脸上完美的太后面具都裂开了。
皇帝皱眉,永宁寺住持已经上前去,俯身把过脉,低念一声:“阿弥陀佛!”
“大师?”
住持道:“太后放心,这位……脉象沉稳,并无大碍。”既不称“尊者”,也不呼“施主”,想来也是对少年身份有所疑虑。到底是永宁寺,有一寺之主的分寸,皇帝暗自点头嘉许。
“那为什么——”
“老衲也不知缘由,想是陛下莅临,凡胎俗体,经受不起冲击。”住持娓娓道来,一干贵人无不想道:好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