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会一生都郁郁不得志么?她不知道,那只是一种可能。如果她去问父亲,母亲的性命与发迹的机会之间,如果可以选择,他会选母亲吗?嘉语制止自己往下想——不要考验,人心经不起考验。
“……姨娘说母亲眼睛不好,就是生哥哥之后逞强落下的病根,后来生了我,有失调养,身子就越发差了,那时候父亲已经来了洛阳,姨娘一个人,要照顾哥哥和表姐,又要顾我和母亲,也请不到好大夫,没有拖太久……”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这些,是她从前一点一点拼凑出来,那时候她总想,如果母亲在,她一定会疼爱她,就像王妃疼爱嘉言,像宫姨娘疼爱袖表姐,无论她想要什么,她都会设法成全她,如果母亲在。
“……你看,就是这样。你以为他们过得好吗?你以为他们会比你过得更好吗?是,他们不担心什么时候莫名其妙就掉了脑袋,因为需要担心的太多了,他们得担心是不是有米下锅,担心冬天有没有足够的衣裳御寒,担心小儿能不能长大……和这些相比,掉脑袋是他们最不必担心的事了,因为担心也没有用,无论是你我,还是你平日里交好的那些人,随便哪个人,伸一根小指头出去,对他们来说,就是灭顶之灾。父亲是拼了性命,才让你我免于这种生活,阿言,”嘉语淡淡地说,“过好眼下的生活,是你我的责任。”
嘉言再往窗外看一眼,这时候车马已经走近皇宫,那些阳光下愉悦的、蝼蚁一样的贩夫走卒,已经看不到了。不知道为什么叹了口气,但是终于放下绣帘,她低低地回应她的姐姐:“是,阿姐。”
车轮辘辘地滚进了宫。
前来迎接是琥珀,嘉言有些受宠若惊,嘉语反而处之泰然:太后既然已经脱困,以她这次的功劳,派琥珀过来,是理所应得。
琥珀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三娘子、六娘子一路辛苦。”
“不辛苦。”
“有劳姑姑远迎。”嘉语说。
倒是个沉得住气的,琥珀看在眼里,心里越发诧异:要说之前的宝光寺,三娘子进宫报信,还可以说心细如发,应变能力了得,那么这次,就不是“心细”和“应变”做得到的,连太后都束手无策,也不知道这个养在平城的孩子,哪里来的胆气。心里揣测,口中只道:“三娘子、六娘子随我来,太后、王妃和公主、诸位娘子,都在凌云台等着呢。”
嘉言眼睛一亮:“母亲也在?”
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心无城府有心无城府的好处,琥珀看嘉言的神色又有不同,含笑道:“正是,王妃念叨三娘子、六娘子,可有好些天了。”
嘉语忽问:“袖表姐还好么?”
“好。”琥珀眉目间笑意不减,心里却想道:听说三娘子是贺兰娘子的母亲一手养大,却不知道这个宫姨娘到底什么人物,竟能够教出这样一对姐妹。
皇帝动手比嘉语预料得还快,秋风才起,已经传来于烈问斩菜市口的消息,屈指算去,不过四十七天。
对一个尚不能亲政的皇帝来说,这个速度难能可贵。
周乐把消息送到的时候正下雨,很大的雨,像是天破了个窟窿,满天满地都是阴的灰,嘉语从阴灰中抬头来,微微叹了口气。
周乐说:“……都如三娘子所料。”
接到进宫的旨意,嘉语还没怎样,嘉言的脸刷的一下白了,显然对于进宫这件事,多少心有余悸。
嘉语拍拍她的肩说:“母亲还在宫里。”
嘉言的脸色这才好看一点——在她这个年岁,母亲还是无所不能,便纵然身怀六甲,也足以庇护她。
出门的时候宫姨娘追上来:“三娘!”
嘉语回头冲她笑笑。之前她回府,宫姨娘就疑惑过,怎么就只她们姐妹回来,不见女儿——以宫姨娘的脑子,根本就忘记了还有王妃这号人物。当时嘉语和她说,被留在宫里的贵女,一个都没有出宫。
这才让她稍放了心。
如果命运不可更改,没准她还能安慰宫姨娘,袖表姐这一去,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嘉语自嘲地想,却同宫姨娘说:“姨娘放心,三娘这次,一定把表姐带回来。”
车轮辘辘地往皇宫方向滚。
嘉言掀起绣帘一角往外看:“我以前……很喜欢去宫里。”她轻轻地说,“姨母有好多好东西,三尺高的珊瑚,豌豆大的珍珠,宝石打的簪子,天水碧的衣料,上好的胭脂,连红豆饼都比家里甜,姨母疼我,我喜欢什么,她就赏我什么……我还羡慕过皇帝哥哥,所有人都怕他,唯恐他有个不高兴。”
嘉语偏头看她,秋日清晨轻薄的阳光透过绣帘照进来,温柔覆在她莹白的肌肤上,长长的睫,眸子里深色的阴影。
“如今不喜欢了吗?”嘉语问。
嘉言没有回答,却是说道:“阿姐,你看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