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蛤·蟆”是贺兰袖给严嬷嬷取的外号。
少女的促狭与机灵,很容易得到同伴的追捧。
嘉语和贺兰袖一起学规矩,贺兰袖偷偷在她耳边说了这三个字,嘉语把眼一望,严嬷嬷那张比常人大、比常人厚的嘴正一张一合,可不就像蛤·蟆。当时就乐了。
接下来的课程,嘉语老盯着严嬷嬷的大嘴,与表姐挤眉弄眼,贺兰袖好定力,像是全无察觉,装得一本正经,嘉语忍不住偷笑,严嬷嬷说的什么,都没听进去,反复几次动作不到位,才引来严嬷嬷惩罚——
那又是无意,还是有心?
嘉语心里摇头,口中只说:“表姐说什么呢,那和母亲有什么关系?”
这个回答显然在贺兰袖意料之外,贺兰袖微怔了怔,说:“严嬷嬷是王妃请来……”
“母亲当然是为我好,才请来严嬷嬷,”嘉语不等她说完,截口就道,“我不专心,当然是我不对,我正要去给严嬷嬷赔礼呢。”
这话不仅贺兰袖,就是宫姨娘也大吃一惊,讪讪道:“三娘这是怪姨娘?”
“姨娘又胡想了。”嘉语拉住宫姨娘的手撒娇。
宫姨娘虽然胆小,怯懦,无用,有私心,不会说话,也没有好好教过她人情世故,但那不是她的错。
当初是宫氏给了她们母女落脚之地。她对宫氏是真心感激,对他们兄妹也是真心疼爱,只是有些东西,她自己这辈子都没活明白,又如何教得了人?
嘉语目中涌出泪光:“我怎么会怪姨娘。要我说,让我们一直呆在平城,是阿爷想差了,平城虽然好,到底不是洛阳,我们要适应洛阳的日子,也许我们在洛阳,还要呆很久很久……比平城更久。”
她会好好在洛阳扎根,生长,她不会再让那些爱她的人惨死。
“三娘每次都这样,显见得就你们母女情深!”贺兰袖跺脚不依,“娘偏心,三娘哪里比我好,你就只心疼三娘!”
“都心疼、都心疼!”宫姨娘很享受两个女儿的撒娇,一手搂住嘉语,一手把贺兰袖抱在怀中,“都是我的好孩子。”
嘉语偏过头,看见贺兰袖眼中一闪而没的光。
她说的是真心话。
这些话,在若干年后,她用了另外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语气重复。她说宫姨娘偏心,说凭什么她什么都有,明明她比她美貌,比她有才,比她聪明比她会揣摩人心审时度势,为什么她什么都有,她什么都没有,连她的母亲都更偏心她。
那也许是真的。
嘉语闭上眼睛,但是一切重来,一切会不一样。
嘉语醒来,在正始四年。
她听到了苏卿染的最后三个字,在灵魂将散未散的时候。
是因为她吗?
是因为她,父亲和哥哥才会轻身入宫、惨遭屠戮吗?
隔了十年的时光。宫车辘辘辗过金砖的声音又响在耳边,突如其来的尖叫声,嘚嘚马蹄,嘈嘈人声,一双血手攀住了车窗,绣帘被粗暴地扯下,恶魔一样的面孔跃入眼帘,狰狞的刀伤,血污满面,从额角一直划开到下巴。
她想要尖叫,她叫不出来。
恶鬼似乎在朝她微笑,至少是一个努力微笑的表情,试图安慰她的惊惶,但是没有能够成功,但是她终于看清楚他的面孔,或者说,是看明白他的口型,他说:“别怕是我。”
——是哥哥。
她的哥哥元昭熙,是洛阳,乃至大燕出名的美男子。这时候形如恶鬼,只来得及说最后一个字给她听:走!
走、快走!走得远远的,不要回头!
当时她就该有这种觉悟,但是她没有,她呆呆看着哥哥死在自己的面前,呆呆看着一地横流的血,横七竖八的尸体,有很多她熟悉却叫不上名字的面孔,还有……她的父亲。
一刀入腹,干脆,利落,果断。
最后是一个诧异的表情,也许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结果,明明前一刻还权倾天下,纵帝王不能掠其锋,下一刻,身死人手。
她昏过去,过去很久很久才醒过来。她从来没有想过,父兄的死亡会是因为自己。
然而——
苏卿染没有必要骗她——再没有什么,比真相更能让她死不瞑目。
三个字。就像在她心口撒下一把火种,所有,恐惧,怨恨,痛苦,所有她以为早已死亡的情感,在瞬间都活转过来,明明荒芜之地,却灼灼迸出火光,熊熊燃烧,疼痛照亮她的灵魂,照亮灵魂里的恨意,也照亮这一生荒唐,到最后的不甘心,那也许是一个祈求,但更像一声质问。
然后她活转过来,回到十三岁的身躯里。那就仿佛是执念太深的鬼,能从九幽地狱里爬上来。
苏卿染说,是因为她。
是因为她做了什么,还是因为她没做什么?
她不知道。
帘影一动:“姑娘,宫姨娘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