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24章

冯三恪说不下去了,这话连他自己都骗不过。什么胆子小,不敢出面作证;什么被爹娘关起来了,就算真的被柳家婶子关起来了,也断没有关半年的道理。

其实他没抱多高的奢望,十二年青梅竹马,他不求香茹为自己的案子劳心奔走,那时只盼着她说一句公道话。

案子头两回过堂的时候,村里被请去了十余人,里正、乡书都去了,邻里自然少不了。村里人说他平时惯爱寻衅滋事,香茹竟也一声不吭,连一句“冯三儿平时人不错”这样不偏不倚的公允话都没张嘴,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那时他还没想明白,还自寻借口为她开脱,为那几个和香茹一样没出面的朋友开脱,为和他经常打交道、熟知他品性的每个人开脱。

后来渐渐想明白了。九次过堂,一十六次受刑,再蠢的人也该想明白了:爹娘和二哥都没了,这世上就再没人为他说话了。

其实虞锦说的这些,冯三恪心里都明白的,甚至他想的比她说的还要深。可心里梗着一口气,就是不想承认没人愿意为他说句话。

人生在世走一遭,爹娘兄嫂含冤而死,亲朋好友一个没有,十二年的邻里乡亲退避三舍,活到这个境地的,怕是世上也没几个了。

可他家主子心黑,非要戳破他心里最后一点幻想,将他生拉硬拽到赤|裸裸的真相里来。

真是——

心黑到家了。

冯三恪半晌没说话,齿关紧咬,恨恨瞪着她,细看眸底仿佛有火燎原。

虞锦心跳漏了一拍。

她思绪跑远了些,想起幼时一幕。此时的冯三恪就像她爹当年捉回来的那只狼崽子,被箭射穿了一条腿,谁也近不得,好心上前喂点吃食都要挠你一爪子。这双眼睛真是一模一样。

旁人养猫养狗,她爹把那头狼养了七年,野性驯了大半,乐在其中。

偏偏,她也生了一副天生不羁的灵魂。

虞锦笑了笑,身子向后一倚,贴上车壁上的软垫,仿佛是在欣赏他这狼狈模样。

“行了,别跟我怄气。”

她忽然来了这么一句:“都是小年轻,什么情啊爱的,一转眼就全忘干净了。”

她老是这样摆长辈谱,头回听的时候让人觉得道理高深,第二回听的时候觉她气势洒脱,三回五回地听,只觉得好笑了。

冯三恪搭不上话,怕她嫌自己闷,闷闷附和了一声:“我知晓。”

虞锦点点头,又道:“也别难过了,时下律法就这德行,知情不报要受连带之责,没个真朋友谁敢为你作保?”

冯三恪呼吸绵长了些。

更扎心了。

平时虞锦身边的弥坚兰鸢他们全是爱说话的,此时摊上个闷不吭声的,虞锦话唠的功力发挥了个十成十:“晚上回了家吃顿热锅子,这时节吃热锅子最好了,酱料是嬷嬷们自己炒的,京城专门开了个酱料铺子,就单卖这个,远近闻名的香。烫熟的肉片蘸上酱,热腾腾进了胃,什么愁都能抛到脑后去。”

“前几日我听了台戏,就是跟刘荃去娘娘宫那天,街上有个戏园子,唱的是一台名戏——斩情丝,改日带你去听听。虽戏折子里这‘斩情丝’说的是姑娘,你去听听也正合适。”

“爷?”

“嗯?”

“……我没难过,您话真多。”

来的是个胖婶子,冬天的棉衣本宽松,她穿在身上却绷得紧紧的。这是柳香茹的娘,两家就离着几十步远,她在屋里瞧见香茹跑走,半晌不见回来,立马追了出来,两人不过前后脚。

隔着道门看见香茹在哭,柳氏气得倒仰:“死妮子你给我出来!你娘我还没死呢,你跑人家灵堂前哭丧?”

护卫没得虞锦下令,不知该不该放人进去,门前稍稍阻了阻,就差点被这柳氏挠破脸。几个护卫又不敢真动手,只堵着门不让进,柳氏连抓带咬,闹腾得厉害,一边回头扯着嗓门叫唤:“孩儿他爹你快来!”

阿茹这回是真哭了:“娘,你不要闹了好不好?我说两句话就走。”

“说屁的话!”柳氏不依不饶:“这畜牲连他亲爹娘都能打杀了,你还来瞧他作甚?指不定哪天就要拉到菜市口砍脑袋去了,你还想去给他做望门寡?”

少女心事全被戳破,还是当着几个外人的面。阿茹难受得厉害,泪眼婆娑地转回头:“三恪哥,我爹娘不让我嫁给你了,他们把我许给柳富了。”

冯三恪早有预料,听得此言,心还是被扎了一下,不疼,有点涩。

村子就这么大,丁点小事都能传开,两家又挨着住了十几年,谁家里有什么事都清楚。冯三恪知道,柳富几年前就喜欢香茹,对她挺好的,香茹他三哥当初去乡里上学那事,还是托了里正才办成的。

而他和柳富之前的过节,也是因为香茹。

“挺好的。”冯三恪点点头:“当初咱们两家没定亲,也不算是耽误了你,快回家去吧,好好等着嫁人。”

“三恪哥!”

阿茹眼泪流得更急,扯着他袖子不撒手,似是想不通十几年的情谊,他怎么竟心硬如此?知道她要嫁人,脸上也没丁点难过之色,竟只这么轻飘飘一句话,仿佛从没动过心。

被她抓着,冯三恪也不挣,把人往门边领:“回去吧,都是大姑娘了,别跟你娘赌气。”

门一开,柳氏一把扯过了香茹,这一眼又瞧见了屋前坐着的虞锦,柳氏一怔,旋即更怒。她方才骂得还是自家闺女,这会儿扭头就去打冯三恪了。

“混账玩意!连俺家闺女这事都没说明白,你竟又娶了媳妇,把阿茹当成啥了?死妮子你还哭,人家娶媳妇了,你没听柳富说嘛,人家去伺候有钱娘儿们了,谁还把你当回事!”

冯三恪忍无可忍:“你浑说什么!这是我家主子!”

柳氏连踢带打:“什么主子主子叫得好听,就是去伺候有钱娘儿们了!你们一家子都是臜货,伺候伺候着就哄到床上去了!冯三儿你还有脸回来拜你爹娘,要我早一头撞死在灵堂前了!”

她这话说得古怪,冯三恪却无暇细想,光是挡着她那指甲就不是易事。到底是个妇人,冯三恪不好推搡她前身,只抬着手格挡,好在后头两个护卫拦得快,才没挠着他。

虞锦安安静静坐在原地,看着这场闹剧,什么也没说。她没跟妇人吵架的能耐,此时心不在此,污言秽语便充耳不闻,视线只定在冯三恪身上。

以前她爹曾跟她说过一句话。她爹说,一个人能经得住多大的委屈,将来就能爬多高。

从商这条路不好走,很多混出名堂的富商,最初走上这条路,凭的不是什么凌云壮志,而是满腔怨气,郁结在心,消解不了,唯有咬着牙往高处爬。

彼时他爹说的是他自己,那是在京城一个商舍里头,当着满座年轻后辈说的这话,与此情此景本没有半点关系。

虞锦却在此时莫名想到了这句话。

这半月,她眼中的冯三恪还是那么个铁脑壳,该笨照样笨,该迂照样迂,老实本分这些词谁也抢不走他的,这会儿挨了打,他也不还手。

唯一不一样的,就是他肩背挺直了,反驳的声音也有了中气,不是半月前那副唯唯诺诺的模样了,瞧着顺眼多了。

两边闹得解不开,虞锦站起身,落下一句:“别闹了。”

她走上前去,隔着一道半开的木栅门,盯着那柳氏,声音四平八稳:“你既知我是虞五爷之女,倒省了我说话的功夫。承良,承正,捆了她送去衙门。”

柳氏一惊,不知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可瞧她模样竟不像是诓人的,直叫人心里一咯噔。柳氏挺着脖子虚张声势:“哼,我儿是在县里头当捕快的,哪有平白抓人的道理?”

她声音尖利,刺得虞锦耳朵疼,说话更不客气:“陈塘功名状上打头的就是我的名字,去年封了个从九品仁义绅,你句句污言秽语,也算是以下犯上了,砍头不至于,送进大牢关你半月还是行的。”

柳氏一下子哑了声,什么“从九品仁义绅”,从没听过还有这个说法。旁边两个衙役却嘿嘿笑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