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12章

虞锦啧一声:“我这提着鸡汤来探病的,怎么被你说得跟黑心地主似的?”

冯三恪忙说不是。

寒暄了两句,虞锦挥挥手,“放下东西,你们都出去吧。弥坚你留下。”

他们这屋里没桌没案,只在两张床中间立着个柜子。弥坚把笔墨纸砚放在上头,搬了个小杌坐下研墨。

“这是?”冯三恪愣住。

虞锦道:“我上午去县衙走了一趟,县令说案宗已经封档入了库,没有上边公文批复不得擅取。只能难为你了,好好想想案子经过,叫弥坚把案情大致记一下,你说得慢些。”

冯三恪犹豫了一瞬,他想说自己何德何能,让主子为他跑腿。可在府里这半月,他也摸清虞锦两分脾气,不敢说丧气话,只得从头开始讲。

“那是半年前的事了……”

虞锦打断:“哪一日?”

冯三恪皱眉思索:“好像是五月廿九,对,是五月廿九!我在镇上的吴家铁铺做工,吴家人在村里有三亩地,后来一家子搬到了镇子上,村里的地就不不种了。因为我爹跟吴伯有些交情,他就把地给了我家种,也不要佃银,只叫我每月去他们那儿做半月白工,算是两相抵了。”

虞锦点点头:“你继续说。”

“每回月中去了,月底回家,半月里吃住全在铁铺。当天正好是五月的最后一天了,那天我带回家一把锄头,是我自己打的,家里锄头断了,我记着,就带回去一把,吴伯没要我银子。”

“从镇上到柳家村不算远,我走回家的时候是半下午。回了家,却见家里吵吵嚷嚷,我爹娘兄嫂吵成一团,嫂嫂收拾了几件衣裳,哭着说是要回娘家。”

“我嫂嫂是她家里最大的孩子,一向是有主意的人,把我哥拿捏得死死的,平时两人好得不得了。可那日,我哥沉着脸一言不发,嫂子闹得厉害了,我哥竟将她那包袱直接丢到了门外去,怒声叫她滚。”

“我就是那时到的家,瞧见几人闹得厉害,忙把包袱捡起,拉着嫂嫂回了家门,想要劝劝和。进了家门还不等开口,我爹从厨房拿了条扁担就往我身上抽,说我败坏门楣。他打得狠,扁担照着背砸的,我硬捱了几下,也来了火气,夺过了他手里的扁担,把我爹气得倒仰。”

虞锦问得仔细:“你爹骂你什么?”

冯三恪神色怅然:“我爹一向少言寡语,只说我败坏门楣,打就使了狠劲打,丁点不留手的。”

虞锦挥挥手,示意他继续往下讲。

“一家子乱糟糟的,我爹气得脸色铁青,我娘坐在地上哭;我哥倒锁了房门,屋里砰砰乓乓的,好像是他在砸东西;嫂嫂又吵着要回娘家。可我反复追问,爹娘却都不与我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一问,我爹反倒骂我‘怎么还有脸说’。”

虞锦眉头皱得愈紧,隐隐约约听出了点味道,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却没能及时捉住。

“就这样一直吵到晚上,我爹叫我滚回铁铺去,一个月内别回来,等家里把事处理好了再说。”

“我彻底火了,就这么回了镇上的铁铺,在吴伯手下又做了几天工。几天以后,十几个衙役破门而入,将我捉去了县衙,直接过堂。地上盖着四块白布,是我爹娘兄嫂,都是被我带回家那锄头打死的。夏天天热,尸身已经发了腐。”

他眼里有痛色,艰涩道:“柳家村的邻里乡亲都被带到衙门作证,邻家说……说我奸污嫂嫂;乡亲们说我一向逞凶斗恶——我们一家人都是异乡来的,平时要不硬气点,佃来的田地早被人占完了,却远远算不上逞凶斗恶,他们都是昧着良心说话;还有嫂嫂她家人,也没一句好话。”

他默然半晌,虞锦等他缓过劲来,又问:“还有么?”

“还有,”冯三恪想了想,接道:“衙门里有个仵作,揣测凶手身形与我一般,力气也大,正好也与我一样。而我在镇子上呆的那几日,就成了畏罪潜逃的证据。”

他仔细回忆了一番,再想不出别的了。

“行了,差不多了。”

虞锦从弥坚手里拿过他记下的东西,略略看了一遍,并无遗漏,便道:“等我把这信递到孙捕头手上,叫他看看有什么蹊跷。若是他看出了门道,咱们再往海津府报冤案,这案子就能重审。”

冯三恪眼巴巴看着她。

这眼神直叫人心尖一软,虞锦拍拍他肩膀:“你好好养伤,别想太多。这几日|你闲着没事,不如学学算盘,把十以内的加减拨明白。算盘我也给你带了,不会就问博观。”

“冯哥眼睛还没好呢。”弥坚小声提醒。

虞锦微笑:“那就闭着眼拨,正好练练心算。”

虞锦没作声,提起桌上放着的那壶半温不凉的茶,她又倒了一杯,推到冯三恪面前。

“我辨不清是非忠奸,也没那识人心的本事。县衙前救下你,不是因为信你,而是因为你是疑犯,罪刑未断,你不该死。”

“你入府半月,我瞧你忠厚老实,府里也没人说你坏话,我觉得人不该是你杀的。然而人心多少有偏倚,我又一向护犊子,兴许已经被你带跑偏了也说不准。”

她从不轻信与人,也从不轻易许诺,是以这一句话说得百转千回,不说信,也不说不信。

冯三恪眼里的光又黯下去。

一屋人都沉默听着。

绕过这茬,虞锦开始讲别的:“海津府衙里有个陈情堂,专门处理辖下各县的冤假错案。捕头里有我一个熟人,回头我问县令要一份案宗递给他,叫他过来看看这案有何蹊跷之处。”

冯三恪扯了扯唇,笑声惨淡:“都半年多了,尸身都入了土,哪还能挖出什么线索?”

虞锦也这么想,却更怕他心灰意冷,嘴上便宽慰道:“此人是有大能耐的,五年前的锦庄刘氏灭门案就是他办的,五年前积压的旧案,他只用了半月功夫就抓到了真凶。兴许能为你翻了案。”

冯三恪这才又打起精神来,就着身下蒲团屈膝跪下,扎扎实实磕了个头。

“爷大恩大德,今世不敢忘。”

虞锦离他太近了,又是坐着的,他这么一磕,几乎杵到了她腿上。虞锦下意识地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手边孩子太多,还多数比她矮,这个动作做习惯了。

冯三恪后脖颈一僵,愕然抬头,怔了半晌,小心地从她掌心下缩回脖子。

虞锦收回手,语气轻快多了:“该有的公道迟早会到,你既说没有杀人,下回再当街遇上秦家人就别傻站着挨打。”

冯三恪摇摇头:“不会再遇上的。今日给爷丢脸了,我就不该来的,以后人多的盛会我都留在府里罢。”

虞锦抽手,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了下,声音带怒:“别人不信你有冤,你自己却不能不信。把背挺起来,别缩着肩膀一副落魄样,我虞家的人没有这么窝囊的。”

“是呀是呀,咱身正不怕影子斜!”

静室里几人都搭了个腔,盯着他看。

冯三恪却猛地转过了身。头朝着墙角,抬手抹了把脸。

因他这受伤,回府以后又是好一通忙活。

府医宋老伯给他拿凉水敷了身上的伤,又开了两样活血化瘀的药,内服外用都有,说道:“没伤着内腑,皮肉伤没什么的,年轻小子养几天就好了。”

冯三恪仔细谢过,目送人家出了门,回头就看见博观在抹眼泪,无奈道:“你哭什么呀?”

博观坐在他床边一个小杌子上,跟个小姑娘似的泪眼婆娑:“冯哥你怎么去拜个佛都能让人打了呀?和尚怎么会打人呢?你是不是偷人家功德箱了?”

要不是他这眼泪太真,冯三恪都想打他了,没忍住,嘴里爆了句粗:“偷屁的功德箱,功德箱上着锁呢。”

“你竟真的想偷!”

博观瞪大眼睛,“那是给佛祖的钱!一份钱就是一份功德!怎么能惦记人家的功德呢!这是要惹灾厄的!难怪人家和尚打你!”

冯三恪:“我没想偷。”

博观:“没想偷你瞄人家功德箱干嘛!你还注意到箱子上锁了!”

冯三恪:“……”

秦家的事没法跟博观这么个屁大孩子解释,他脑子又迂,想不到别的说辞应付,只能默默把苦水往肚子里咽。

好在博观是个善于求证的,跑去找竹笙问了问,才知道他冯哥是被一家子糊涂人打的,且从头到尾没还手,回来又缩着脖子给他赔了个不是。

“冯哥你怎么右边眼睛都是红的啊,不是要瞎了吧?”

他右眼爆着红丝,看着渗人,但并不疼。宋老伯说是没事,冯三恪却有点紧张,博观比他还紧张,拿手遮住他左边眼睛,另一手比划了个数,“这是几,能看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