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10章

——人生看得几清明。

姚老爷沿着山势纹路小心摩挲,爱不释手,嘴上却温和训着:“你爹净瞎花钱。我都这个岁数了,这几年没兴致捣鼓字画了,家中小辈谁也不爱这些个玩意,将来各房抢来抢去,反倒沾了俗气,不美,不美。”

虞锦笑着讨饶:“就给您备了这一份,剩下的几样礼是送孩子的,这个我得亲自发,落个脸熟。”

“嘿,哪有孩子呀。”姚老爷摆摆手:“都嫌我这老屋破,另辟了宅子,倒也不远,离得最近的老大家就在对街住着,想孙子了就走两步过去瞧瞧。”

话里的意思,竟真是老两口独居在此。

虞锦便避过这茬,从袖里取出一封信,恭恭敬敬递上前:“这是我爹托我带来的,信里写了什么我也不知晓,您瞧瞧?”

这封信厚实,里头好几页纸,姚老爷慢腾腾看完了,告诉她:“信里说的是这仁商牌匾的事,你爹让你回来修桥修路,却又怕你年纪轻,不懂里头的门道,叫我看顾着些。”

虞锦仔细听他说。

“有的村富得流油,却爱装穷,不需给他们掏银子;有的村上下一族,自恃清贵,你给他们修桥修路,人家反倒觉得辱没了人家门风。只有真正的贫村,给他们办事才能落下好。”

姚老爷说着,提了笔,懒得研墨,便润了笔往墨条上蹭了两下,在纸上写了几个村的名,又叮嘱她:“乡户人家规矩多,你动人家的地土得事先问过,里正、乡书、村里的族老请到一块儿,都得点了头,这桥和路才能修起来。”

虞锦确实不知这规矩,认真道了谢,将这张记了村名的纸仔细叠好收了起来。

说完正事,姚老爷叹了口气:“你们做生意的也不容易,总得为这些个名声忙活。掏干净家底,才能换一个匾额回来,图什么呀?”

“掏干净家底”这话说得过了,虞锦心里有数,她家这几年在行善一事上花的钱财越来越多了,每年进项的五分之一都散了出去,就为了这个仁商之名。

外人都说虞家攒下泼天的富贵,说她家墙皮里头埋的都是金子,其实哪有那么阔绰?内里苦楚多了去。除了在东鲁这块攒下些好名声,换到别的地方,譬如南边西边,都把盐商当奸商,恨不得盐价砍一半。

这些年朝廷课税越来越重,盐之一道利愈薄,再加上每年哪儿有天灾,哪儿有人祸,朝廷逼捐,都要刮一层皮下来。贩盐几乎成了赔本买卖,不是长久之计,可要想转行做别的哪有那么容易?

这也是虞五爷图这块“仁商”牌匾的原因,有了官家说话,将来转行就要容易多了。

这些家事虞锦没提,她爹信里提了没有,她也不清楚。姚老爷却仿佛看透了一般,含糊点了两句。

“回头告诉你爹,赚够银子了就收收心罢,上了岁数的人了,多修身养性,别跟小年轻似的拼。都说树大招风,牛鬼蛇神都盯着呢。”

虞锦隐约听懂了他的意思,可背后深意却没想通透,她也想不到那么长远的事,只好道:“我必把这话一字不漏地说给爹听。”

姚老爷点点头,又问她:“你后日可要去大悲寺拜拜?”

“什么?”

虞锦没听明白。

“你不知道?那家人居然没与你说?”姚老爷奇道。

虞锦确实是不知道的,什么大悲寺,茫然得很。

姚老爷笑笑:“你爹出息了以后,虞家往大悲寺供了块长生牌位,每月底都要上山去拜拜,弄得声势浩大,十分招眼,连陈塘好些商人都要跟着去。”

长生牌位的事,虞锦上回听她那大伯娘提了一嘴,本以为是个托词,谁知竟是真的。

可瞧着面前老人家眼里透出的揶揄,她无端有了几分不好的预感。

虞锦回头瞧他,眼里带着笑:“想好了?是那天出门觉得做生意有意思?”

府里的孩子想从商,大多是出于这个由头,跟着她东奔西跑,去主家看货、磨价、开店、做买卖,都有意思极了。唯独算账不好玩,谁学这个都苦着脸。

听了她的话,冯三恪却摇头说不是。他抿了抿唇,似乎有些难堪,半天憋出一句:“有钱,便不受欺负。”

这是冯三恪最近这半月才生出的体悟。

他家往上倒三代都是庄稼汉,他幼时商人地位还贱,那会儿一大家子住在泾阳,整个村里只有两户人家是做生意的,集市上支个摊儿,三文的菜拉到城里就卖五文,不过一年就攒够钱盖了新屋。村里人人冷眼瞧着,背地里没什么好话。

后来遇上战乱,举家迁到陈塘县。这短短十几年,眼看着商人越来越多了,冯三恪也从没眼热过。

全是在这半年里改变的。

他背着冤屈,在牢里熬了半年,曾许多回卑躬屈膝求过县老爷,却无人肯信他。穷途末路之时遇上了贵人,锦爷花一百二十两银子救了他,冯三恪心里是感激的,可总归觉得世道艰难,叫人心寒。

他一条性命,竟抵不过锦爷一句话;在他面前趾高气昂的县老爷,原来也会有那样谄媚的姿态。

这才慢慢想明白:站得高的人,是能翻云覆雨的。

风雪大了些,他在廊下站着,肩上铺了一层碎雪,仿佛不知冷似的,眸中有星星点点的火。

——有钱,便不受欺负。

虞锦盯着他肩上碎雪,琢磨着他这话。其实她想说,有钱也受欺负,时下商人地位不高,受的欺负多了去了。钱没什么用处,有势才不假。

转念她又想,有势者也受欺负,这世道乱,任谁都是多方掣肘,举步维艰,天王老子也一样——内忧外患,官员昏聩,儿子不孝,活在万人之上的云端照样憋屈得很。

不过眨两下眼的功夫,虞锦脑子里转过许多念头。看着眼前人神色坚定,想笑他天真,却没忍心。

全家遭难,只剩他一人,要是心里再没个念想,活在世上还图什么?

于是她神情温和,抬手拂去他肩上碎雪,道了句:“想从商,那就好好学。”

吃过朝饭,虞锦便出门了。

她回陈塘时带了整整一车的礼,全是为了送人,今儿拣出来最好的两样,是为拜访她爹的一位恩人——姚大善人。

当年虞五爷承过他的大恩。姚大善人和虞五爷的亲娘是一个乡的,那时他人还年轻,在虞家对面开了个小食肆。虞家没钱供庶子念书,甚至没钱养活,虞五就去了对面做工,姚大善人雇他跑堂,闲时便教他读书识字,还有算账一类的,也算是启蒙先生了。

姚家生意做得红火,家里儿子也一个比一个出息,短短十年,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富户。

姚大善人在这陈塘也是德高望重的人物了,是靠着几十年行善积德博出来的名声。

有一年陈塘大旱,佃农无余粮,更租不起田地,姚大善人照旧把家里那百余亩地租给了他们,还约定三年不收租子;后来他又为陈家村的疫病散尽家财,打那以后,何人在他面前都得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大善人”。

前些年从京城到海津府的官道新修了一回,不再过陈塘县,而是改道武清县了。一下子天南海北的人都不见了,陈塘县逐渐冷清了下来。

外来客商的钱财赚不到了,想要重新富贵,就得把路接在官道上。而修直道恰好要过南扬村,想要把路修起来,就得将南扬村一劈为二,人家哪里肯干?村里人家都是祖祖辈辈生在这里的,同宗族的能有五六百人,扛着锄头守在村口,死活不让拆。

县老爷说话不顶用,都得从姚大善人这儿借个面子。老人家讲几句道理,比给多少银子都好使。

不过陈塘确实是穷,路修了一半,停了。这一半还不是路没通上官道的意思,而是左右劈的一半——左边是平平整整的官道,右边坑坑洼洼石子路。

县老爷不敢再问上头要钱,于是这“半面路”一用就是十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