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为妾者鲜

郁枝回过头来,乖乖喊了声“嬷嬷”。

吴嬷嬷有心考教她,问道:“若有一天你惹了四小姐不快,四小姐想罚你,你该如何?”

“要看是哪种不快。”

这问题哪怕嬷嬷不问,睡不着的夜里郁枝也独自想过百回千回。

她对答如流:“若是一般的不快,我就拿甜言蜜语哄她。若是甜言蜜语都哄不好,就用身子来说话。”

临近小院,女人娇滴滴的声音流入耳膜,魏四小姐乍然停下脚步。

翡翠玛瑙没她那身深厚的内力,依稀听见郁姑娘在说话,听不清究竟说了什么。

“怎么个以身子说话?”

吴嬷嬷问出四小姐想问的话。

郁枝落落大方:“左不过是勾得她忘了在生我的气,还得回过头来哄我。”

“……”

魏平奚笑容玩味,眨眨眼,有些佩服吴嬷嬷调.教人的手段。

枝枝姑娘在小院到底学了些什么啊,口气真是不小。

敢想敢做是好事。

吴嬷嬷压下心底的狐疑,不是她看不起郁姑娘,别看郁姑娘这会说的头头是道,等真惹了四小姐不喜,怕是会哭她一脸罢?

“小姐?”

魏平奚歇了进去看望的心。

看来枝枝姑娘比她想的更适应这环境嘛。

都敢说大话了。

“不看了,回去!”

她说一出是一出,翡翠玛瑙不敢声张,缀在她后头顿感莫名其妙。

来都来了,人不见怎么就要走?

一阵风吹过,带着夏日的燥.热,郁枝下意识朝小院门口望去,没见到心里想的那人,生出淡淡的失落。

魏平奚走得走,没听见吴嬷嬷问的下一句:“郁姑娘可知何为妾的最高境界?”

天大地大,处处皆学问。

郁枝睁着一对漂亮的眼睛,用心思考这问题。

在小院金尊玉贵地养了一月,她愈发肤白貌美,容光焕发,消去贫寒出身的怯弱,投手投足增添七分泰然自若。

没了那股小家子气,她整个人看起来不说脱胎换骨判若两人,总之是更引人注目的。

她腼腆开口:“在我看来,为妾的最高境界,是虚虚实实,深情薄情,行事留一线。”

吴嬷嬷提起来的气缓缓舒出来,一张老脸笑得花儿似的:“知道留一线,老奴可以放心了。”

为妻者贤,为妾者鲜。

鲜嫩不至于令人提早厌烦,四小姐舒服,她才能舒服。

又得了嬷嬷几句夸赞,郁枝移步往琴房练琴。

四艺陶冶情操,所学专为一人,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

从今往后,四小姐的喜是她的喜,四小姐的忧是她的忧。她要尽心竭力地伺候她,可以故作情深地爱她,却不能真的爱她。

她可以娇,可以媚,可以不要脸地央她垂怜,仍是要看清她的身份——她是妾。

妾,也是怯。

心有胆怯的人没勇气爱人,也没勇气奢求同等分量的真情。

琴音戛然而止。

郁枝捂着心口,忽如其来的难过。

四小姐说要来看她,怎的还没来?

……

走累了,魏平奚坐回两个轮子的木椅,翡翠推着她朝前行,不免为郁枝说句好话:“看来姑娘学得挺认真的。”

四小姐嗔笑一声:“没见到人,你怎么知道她学得认真?”

“未见其人,听其声,姑娘也与以前不同了。”

吴嬷嬷的手段她多少知道一点,多少权贵人家的女子想进宫侍奉陛下,都得请嬷嬷提前教导一番。

吴嬷嬷会的可不止是后院那些。

她是从后宫退下来的老人,十三岁入宫成为乾宁宫的宫婢,到了颐养天年的年岁被皇后娘娘赐给夫人,大有让夫人帮着为嬷嬷养老之意。

寻常人请不出她来。

又则当今陛下是皇室少见的痴情人,独宠皇后娘娘,嬷嬷起初是先帝身边的人,先帝性风流,后宫三千,女人们争权夺利起来绝不比男人差。

大风大浪走出来的人,去调.教一个美妾,不说大材小用,那也是绰绰有余。

“姑娘如今说话都甚有韵味了。”

以前郁姑娘说话是怯生生的,今遭往吴嬷嬷那开了眼长了见识,学有所用,说话的腔调都透着一股子淡薄文雅的媚。

媚气绕在唇舌,充分利用那把好嗓,娇柔婉转,是翡翠听过最有韵味的声音。

声音运用到极致是有色彩的。

郁姑娘的声音闻之能让人想起春日里的五光十色。

翡翠偷偷看了眼自家小姐,不晓得郁姑娘这般好了小姐为何还是沉着如山?起码也该欢喜一二,道一声好罢?

主子的心思她们猜不透,翡翠和玛瑙交换眼神,问道:“小姐何故要走?万一姑娘在等你……”

“那就让她等好了。口口声声说要拿下本小姐,我倒要看看她长了几分本事?”

“……”

热风吹过,吹得人一腔热心反而冷却下来,翡翠玛瑙一时忘形,此刻清醒过来不敢再多嘴多舌。

郁姑娘再好,终归是小姐心血来潮用来观赏摆弄的妾。

况且,和小姐提真心,也太白日做梦了。

“不过是各取所需。”说完这话魏四小姐心情肉眼可见地沉下来。

她喜怒不定实在没法按常理来揣测,两名婢子大气不敢喘。

推着木制轮椅回到惊蛰院,这才听小姐问道:“白虎街那怎样了?”

白虎街有她为郁母安置的宅院。

“郁夫人目盲多年,能医,不好医,神医那里缺了几味药。”

“哪几味?”

玛瑙抽出袖袋里的药方递过去。

白纸黑字,俱是世间难寻的珍奇良药。

“药辰子又在趁机宰人。”

魏平奚笑了笑,没计较老朋友拐着弯占她便宜,目光停在几味眼熟的药名。

“这药我记得宫里就有,番邦前年进贡来的。”

她折好药方收进衣袖:“你们仔细些,日常没事记得多去院里看看,可别有什么恶仆欺主的糟心事。”

翡翠玛瑙低声应是。

当日两人捧着从惊蛰院带出来的好礼送到白虎街三号宅院。

得知‘女婿’派人送礼来,郁母拄着青玉杖从房里出来,衣衫整洁,身条纤细,没了那份为生活奔波的愁索,整个人看起来颇有些世家贵女的气派。

言谈举止,待人接物,着实教人一惊。

左右婢子搀扶着,而后规规矩矩侍立在她身侧,迎面而来的体统熏了两人一脸。

这还是那个被刁婆子欺负无力还手的瞎妇人么?

“枝枝和奚奚没来?”

翡翠醒过神来毕恭毕敬道:“家里离不开少夫人,小姐说了,等事情告一段落再来看望您。”

得知女儿‘女婿’正忙,郁母感叹两句。

从宅院出来翡翠玛瑙人都是晕的,上了马背姐妹二人面面相觑,都有一种不知如何言语的奇怪感。

“难怪能生出姑娘那样的美人。想必不用咱们来,郁夫人自己也能镇住这群人。”

玛瑙深以为然。

人有依仗才有底气,从前母女二人在流水巷过着捉襟见肘的生活,活着尚且不易,一个瞎眼寡母,一个怯弱孤女,何来的底气?

女儿出嫁,嫁给正经人家为妻,过着和和美美的日子,才是这位夫人挺起腰杆的底气。

或许还存着不教下人小觑的心,或许是为了让出嫁的女儿在‘夫家’放心,这位当娘的终于立起来。

却不知一切都是梦幻泡影,一戳就破。

“难啊。”

两姐妹同时摇头。

得知郁母在白虎街过得不错,魏平奚放下手中画笔,独坐窗前。

日落黄昏,金黄的暖光照在她脸上,为四小姐无瑕的面容赋予一层人世间的温暖。

她身上的伤好了大半,容色不再苍白,只是仍坐在轮椅,不嫌热地在双腿覆盖薄毛毯。

前世今生,她是看重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的。

未曾想平生最是悦纳她眼目的姑娘,是上辈子寒冬腊月走在长街的小可怜。

那会枝枝姑娘饭都吃不饱,冻没了七分好颜色,今生重来,闹市一瞥,竟钻进了她的心。

前世的魏平奚是怎样的人呢?

是个恋家的人。

妄想得到家人的关注与关心。

死了一次,梦就醒了,她也醒了。

所以她看到了郁枝,所以她明目张胆地把人带回家。

不仅要纳她为妾,更请了从宫里出来的老人,调.教她看中的姑娘。

她要郁枝明艳四方,惊艳无数人的眼。

她要看到这个姑娘更绝妙出众的一面。

世人皆有所求。

她有所求,郁枝也有所求。

她求的不过一个色鲜味美供她解闷的妾,而枝枝姑娘求的似乎多了一些。

夜深人静,魏四小姐躺在床榻翻来覆去睡不着。

“左不过是勾得她忘了在生我的气,还得回过头来哄我。”

几日前隔着小院门听来的音儿回荡耳畔,魏平奚倏地睁开眼,低声慢语:“猖狂!”

实在是太猖狂。

怎么就要回过头来还要哄她?

她以为她是谁?

又拿她当什么人?

不过是一个没入门的妾。

可恰恰就是一个没入门的妾,猖狂大胆的一句话惹得四小姐连着几日睡不好。

白天想,晚上想。

想来想去自己都分不清是真的恼她,还是真的想她。

魏平奚轻揉眉心。

……

小院。

“谁呀?还要不要人睡觉了?”

红儿打着哈欠打开那扇雕刻百鸟朝凤的木门。

火红的光晕映照人脸,照出来人阴沉不耐烦的眸子和眼下略显滑稽的淡青。

翡翠玛瑙垂手而立,魏四小姐玉手拎着一盏精致的灯笼,瑞凤眼斜挑,郁气和燥气冲得红儿瞌睡立时醒了。

“她呢?”

红儿磕磕绊绊了好半晌的“四小姐”,魏平奚走进门来,侧身回眸,冷声道:“带路!”

“带、带路?”

红儿张大嘴,赶在某人恼火前点头如捣蒜:“四、四小姐,这里请。”

少女心跳如鼓,勉强压下喷薄而出的惊讶,暗道:不愧是能让四小姐破例纳妾的姑娘啊,郁姑娘也太有能耐了罢!

四小姐深更半夜不睡跑来小院,这是……这是……她羞红脸:这是要闹哪样啊!

……

小院地处魏家西南,占地不大,幽静雅致,不过魏四小姐深夜而来感受到的只有静谧。

这个夏天格外漫长,苍穹繁星点点,夜空之下木槿和睡莲静悄悄,一盏灯笼出现在一道门外。

一路走来,站在这道门前魏平奚燥郁的心情方慢慢得到缓解,想到令她辗转难眠又气又喜的人就在这扇门内,她唇角轻勾,灯笼随手交给一侧的翡翠。

门内上栓,也不知她怎么弄的,随行而来的红儿眼睁睁看着门被打开,登时对四小姐多了一分认识。

四小姐这本事,简直采花必备啊!

花是她的花,随便四小姐怎么采。

红儿和急匆匆赶来的吴嬷嬷拿捏不准这位主子的心,识趣退开,翡翠玛瑙尽职尽责地守在门外。

门无声关闭,魏平奚猫儿似的悄然而入。

彼时郁枝睡意正浓。

燃在熏炉内的香片是夏季常见的薄荷香,清清凉凉,轻嗅一口不说烦恼全消,消一半还是可以的。

只不过究竟是薄荷消愁还是美人解忧,谁又说得准呢?

魏平奚深夜入门,置身房中打量房间一应摆设,环顾一遭视线落在桌面放置的插花瓷瓶。

瓶是窄口瓶,花是茉莉花,看得出此间主人有过精心安排,茉莉的香气和薄荷微妙结合,晕着与众不同的香。

魏平奚指尖拂过那花枝,无声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