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时竟汐完全没有接触过的世界,没有争吵,没有病痛,没有争执,也没有半夜被人打破玻璃的惊恐。
大院儿里的孩子们自信又快乐,狄书记家里明亮又整洁,狄家的女主人是一个长相极美的大美人,时竟汐是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到这样漂亮的人,甚至她像一个傻子一样摸了一下她,仿佛确认一下她是否是真人。只是这位大美人对她极为冷淡,并没有露出温柔笑意来。
她有一次经过狄明坤的卧室门口,听见胡美萱发脾气:“她可怜你给她钱上学给她买东西资助她我完全没意见,但是这只是家里!这不是让你去行善做好事做政绩的地方!”
“美萱,我错了,都是我的错。可是她已经来家里头了,手续也都办齐全了,咱们就别生气了好不?”狄明坤低声下气地向老婆求饶。
狄阅那时候也是个骄傲的小学生,一向在家里、大院、学校称王称霸的他对忽然来的这个土包子,感觉很不爽。更不爽的来源就是因为这个土包子,从来和睦的家爆发了战争。冷战热战轮番上阵,让他决定要好好给这个土包子一个下马威,让她赶紧滚出自己家。
在两次三番地被捉弄过后,时竟汐也明白自己所处的处境。
狄明坤收养她,一方面是觉得她可怜,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出于被道德绑架,以前他曾经对母亲说过要对她们负责到底,对为公牺牲的烈士子女多加照拂,因而才有自己的母亲赖上他要他收养自己的女儿这种荒唐行径。
他是个男人,也是领导,想要实现自己的诺言。而胡美萱并不喜欢他这种日行一善行径,家庭本身就是最亲密的人在一起的地方,而不是随便什么收养所,也不是实现狄明坤做出政绩表现善心的舞台。收养一个孩子并不是养一只宠物一样简单,给吃给喝就完了,还要操很大的心。而狄阅,他是个小孩子,而且是个独占欲很重的小孩子,对于忽然要常驻他家的外人,他也是有万分不爽的。
就是因为时竟汐一来狄家的处境太过令她记忆深刻,所以才养成了她唯唯诺诺,谨小慎微,帮忙做饭打扫卫生,就算是在村小的课程跟不上城里的进度和水平,也拼命努力,不让狄家一家来操心来。
她给自己的定位,可能就如她妈妈所说,是一个寄人篱下,需要努力回报人家的保姆。
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长时间的相处和陪伴,狄家这三人已经渐渐接受了她。夫妻二人对孩子的教育上所有的都是一视同仁,狄明坤或者胡美萱出差带礼物回来都是两份,他们会关心她的学习,也会找她谈话聊聊。狄阅更是从一个欺负她的熊孩子变成了一个她的保护者,处处为她着想和考虑。
只是她自己转不过这个弯来,还在家庭里扮演一个害怕自己讨人嫌的保姆角色。自卑又自傲,总想着以后长大了一定要赚大钱把所有狄家的恩情还完,然后离开狄家,堂堂正正地做一个有自尊心的人。所以她从不叫狄阅父母为爸妈,既觉得自己高攀不起,又觉得对不爱自己的人不值得。
重活一世,时竟汐觉得前世的自己可悲又可笑。别人没有看扁你,自己却把自己看扁了。明明生活环境优越,自己却每日活得战战兢兢,简直像是受罪。最后也没有回报过父母,所有的功成名就,都停留在了想象中。最后还让他们失去了最爱的儿子。如今她用感恩和爱的心情去看待他们一家,真的生活都变得更顺遂了。
尤其是狄阅爸爸狄明坤得知她遭遇了校园暴力之后空前严肃,不仅致电他们学校校长,还在开座谈会的时候和分管教育部门的提了到保护未成年人成长,抑制校园暴力的问题。
这就导致了学校开始结合国家目前推行的扫黑除恶,对校园内一些不良因素进行排查教育,还特地组建了一个课外辅导班叫做“思想道德提高班”,专门将那些平时不服管教痞痞混混的所谓抗霸子和太妹送进来,利用周末休息的时间,将他们集中起来,播放一些误入歧途的少年犯的反面案例,然后请心理医生讲一讲青少年所面临的心理问题。再请教导主任为大家上一些类似于“我们虽然成绩不好但是不能影响其他同学学习”,“不要自我放弃,差生也可以逆袭”,“没有梦想的人生和咸鱼毫无区别”等等主题的课程。
“靠,这都他妈的什么事儿啊!”卷毛弟抖着脸上的痘痘满身的不爽,“什么意思?把我们当犯人啊?”
不可避免的,作为高一年级大佬的余逸飞及他手下的所有小弟都被吸纳进这个破班里了。
不过没关系,思想道德提高班里聚集的不仅仅是他们几个,高一高二高三年级所有扛把子到齐了,再来个高补班的,就可以凑一桌打掼蛋了。
时竟汐感觉重新来过的这日子过得尤其顺遂,以前的她只觉得人生像是要窒息一般,总觉得束缚感特别重。在狄阅家,自己就是一个十足的外人,重来一次,才明白是那时候的自己太敏感脆弱了。
她出身在农村,爸爸有幸成为一名交通辅警,妈妈只是一个普通的工厂女工,从外省嫁到这边来。本来也是合合乐乐的一家人,却因为她爸爸在一次任务执行中意外牺牲而打破。
爸爸死状可怖,是因为被酒驾者拖行致死。在肇事者以及上级部门的共同赔偿和安抚下,时竟汐的妈妈获得了将近百万的赔偿金。对于失去主要劳动力的时竟汐家庭来说,这笔钱远远买不回自己的父亲,可是在背朝黄土面朝天的农村,这笔钱可能是普通农民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
时竟汐爸爸家里兄弟五个,他排行第五,上面四个哥哥都是没念过什么书的,有时去县城里打一打零碎的小工,有时候就在家里打牌喝酒,有的就只是老实巴交的在家种地养猪。他们小弟一死,这几个做哥哥的就心思活络起来了。
父亲葬礼的那一天应该是时竟汐经历过的十分痛苦的一天。她抱着爸爸的遗像,妈妈在身旁泣不成声,到了灵堂,还没来得及安顿好,就在外面吹吹打打的唢呐声中,四个叔叔凶神恶煞地冲进来,说时竟汐的爸爸以前欠了他们一人二十多万。
时竟汐妈妈是一个软弱的女人,正遭受丧夫之痛的她完全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变故,平时还会互相帮衬一起吃饭的大伯们忽然变了一副嘴脸,信誓旦旦言之凿凿要求她们立刻还钱。
这四个大伯没一个有出息的,总共家中也就几个平房,一年也赚不了几万块钱,家里空调都没装几个,哪有什么二十多万来借给丈夫?而自己的丈夫的秉性她也了解,平时单位里就算发了三百五百块钱的补贴他都会拿回家里来,单位有饭吃便从来不下馆子,赚的那点子钱全交在自己手上,就是这样一个舍不得给自己花钱的人,又怎么可能不经过自己同意就去借别人将近百万的巨款?
时竟汐妈妈一清二楚,这几个人就是冲着这巨额赔偿金来的,看自己家里没了男人,便胡编乱造借口想要霸占赔偿金。她虽然软弱,但是也不能把丈夫用命换来的钱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给了旁人,而自己的女儿才上小学,以后上学,嫁人甚至日常生活哪一样不要花钱?她咬死了没有,结果家里被几个大伯带人摔得稀巴烂,然后对她拳打脚踢。
时竟汐妈妈一个人如何能敌得过这几个村里干农活的粗汉子?被摔来打去,弄得是鼻青眼肿头破血流。时竟汐那时还小,并非是大伯们的攻击对象,但是她又无法看自己妈妈被打,冲上去对了大伯掐着妈妈的手臂就是一口,咬得她感觉双腮剧痛。大伯拽着她的辫子往上提,那一刻她几乎头皮都要被撕下来。她尖叫着挣扎,只换回无情的巴掌。
之后的日子她们母女二人过得更是艰难,深深地记得她们后来那一天连吃饭的碗都没有,还是热心的邻居送来了一些饭菜和锅碗。夜里睡觉的时候甚至有人拿砖头砸碎她家的玻璃,修补好了之后又碎,周而复始。而时竟汐的几位婶娘也加入进来,每日来她家门口掐腰大骂,什么粗话谎话都敢往外说。
时竟汐妈妈不相信这几家人能够这样作恶下去,去找公公婆婆给自己做主,公公只说欠债还钱,让儿媳快快把钱给其他几个儿子,其他并不谴责几位儿子的恶行。而婆婆更是毫不掩饰,竟然一点情面都不留地指责儿媳:“你手上那笔钱是我儿用命换来的,你一个外人拿着也不嫌烫手!你嫁进来这么久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时竟汐以后又要嫁人,压根不能传宗接代,我家小五就在你这里绝了种了,怎么好意思霸占着这笔钱?他们老时家是绝对不会把这钱给你们俩外人的!”
农村落后的宗族思想简直可以吃人,那些人的所作所为就像毒瘤一样,让时竟汐母女俩时时刻刻都遭受着身心的痛苦。
时竟汐妈妈去找村干部,可村干部只是嫌麻烦不愿意插手别人家家事。而且农村里一个村庄这么多年发展下来,前院后院总是沾亲带故的,迫于人情,也无什么交情,便无人出头,任凭那群穷凶极恶的人欺负她们家这孤女寡母。
时竟汐妈妈那时候身子就已经有些不好了,生病需要钱,而这家人怕她看医生把钱用光,总是干涉。后来不甘受辱的时竟汐妈妈带病上访,经过上中下的各级阻拦,那时候的她们已经伤痕累累。
就在大年三十的那天晚上,全国人民举家欢庆,时竟汐被妈妈放在邻居家里,而她妈妈遇上了当时正在省□□办巡查值班的狄明坤狄书记。
时竟汐第一次见到狄明坤就是在那个大年三十的晚上,那一天她坐上一个陌生叔叔的小轿车,带她到一家挂着红灯笼的餐馆。时竟汐妈妈满脸的憔悴,坐在餐厅里有些手足无措。时竟汐依偎在妈妈身旁,打量着狄明坤,只觉得这个叔叔身上有一种和平常看到的人不一样的气质。像是从电视里面走出来的,他说话不像别人那样大声,而是和煦却有力量的,每一句话都能安抚到时竟汐母女。
了解情况后的狄明坤立刻指示下属迅速彻查此事,对农村纠结的恶势力要进行铲除。狄明坤那时也是刚调任来此地,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必须要把这事情解决,树立威信。后来通过多方协调,也在狄书记的监督指示下,原来对于时竟汐家天大的事情,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内,就这么迅速地解决了。
为了不让宗族势力再戕害这对母女,狄书记还建议她们在县城里置办一套房子,以后在城里找一份工作,同时还承诺给时竟汐调到县城里比较好的公办小学上学。
一切都是那么顺利,本来应该完美解决的事情就在来年的秋天急转直下。时竟汐妈妈因为被查出来患有宫颈癌,一开始她还花钱治疗,后来发现那是个无底洞,便停止了用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