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5.第405章

“是荣府长房的琏二爷,知道吗?长房听说聘了杭州织造的侄女儿,王家的姑娘。”

石咏听着这戏码原本好生熟悉,荣府长房的二爷,娶了王家的姑娘……可是王家,王家出的那位高官,不该是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王大人,怎么,怎么竟成了杭州织造?

石咏对红楼故事算是熟悉,可也就因为这份熟悉,他此刻才被雷得外焦里嫩的。

可这还没完,在他背后议论的路人突然冒了一句,问:“平郡王家那位嫡福晋,可是这位琏二爷的长姐?”

“不是,平郡王福晋是二房长女,和那位衔玉而诞的公子是一母同胞。”

这下子石咏更是如坠云里,所以说,这个时空,它到底是……

这个时空里有荣国府,可能也会相应地有个宁国府,与之联姻的姻亲王家也在,只不过王家好似被打回原形,真实身份竟是杭州织造;而荣府二房长女也确实嫁得荣耀,只不过不是进宫做皇妃,而是做了王妃,是平郡王家的嫡福晋。

这是个……这是个清朝与红楼世界拼接起来的时空啊!

脂砚斋曾经评赞红楼中的种种设定是“半有半无,半古半今,事之所无,理之必有,极玄极幻,荒唐不经。”而他眼前这个世界,则更是荒诞玄幻,以贾府为中心,芯子看着依旧是红楼的,然而这世界慢慢向周边延伸出去,却越来越像是红楼世界原型的模样。

假作真时真亦假——在这个时空里,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已经完全无法区分。

这时候石咏身边的人正在前挤,要去抢贾府小厮洒出来的喜钱。只听有人高声喊:“小心了啊,这可有盛了二两银锞子的送喜荷包,数量不多,大家可得睁大了眼接准了啊!”

眼见着就有小荷包混在那成筐撒着的喜钱里抛了出来,石咏恍然不觉,忽然胸前一痛,下意识地伸手一按,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接到了一枚绣着大红喜字的荷包,掂一掂,沉甸甸的,该是如前面那人所说,有二两的小银子锞子包在里头。

“……穷酸傻样儿,运气倒好……”

旁人在石咏身边嘀咕,对石咏抢到荷包觉得十分嫉妒。

石咏却继续望着手中的荷包发怔:这个世界,有人为了二两银子被借贷的喝血,有人却将二两银当做喜钱,在街面上随意抛洒。

他将那只荷包紧紧攥在手里,一转身,挤出人群,辨清方向,迅速往红线胡同自己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他始终浑浑噩噩的,即便是与旁人撞着踩着,旁人骂他两句,他也不还口,只拱拱手就走。

他始终在想,自己穿到这个“拼接”世界里,是不是,也是有原因的。

“石呆子,石呆子——”

走进红线胡同口,便有人这么叫他。

“喂,石呆子,叫你呢!”

石咏脚下却越来越快,几乎止不住地飞奔起来——

他全想起来了,石呆子!

石呆子——这特么原本是他石咏在现代的外号。

就因为在研究院里得的这个外号,他还特地去看过红楼里关于贾赦夺扇的那一段,那一段完全由旁人之口,转述而说出的悲凉故事。

石咏大踏步冲进石家的小院子,大声呼喊:“娘,娘啊——”

石大娘应声出来,见石咏奔得满头大汗,忍不住也唬了一跳,赶忙来问。

石咏怕吓着母亲,赶紧强自镇定,擦了把汗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娘,咱家,是不是藏了……二十把旧扇子?”

入秋之后,天气便一天凉似一天,此时夜气侵衣,石咏却觉得冷静了不少,仰头望着空中高悬的一轮明月,轻轻叹了口气。

忽听隔壁院墙上“咭”的一声轻笑。

石咏循声望去,墙头上却不见人影。石咏实在不晓得自己是听岔了还是眼花了,伸手去揉眼。

结果又是一声轻笑,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低唤了一句:“石大哥!”

竟然是隔壁邻居家的小姑娘方小雁。

石咏登时臊得满脸通红,他刚才还满脑子乱哄哄的都是些胡思乱想,此刻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却被个年轻女孩子家笑了一声,石咏仿佛被人窥破了秘密似的,满心的不好意思。

却听方小雁清脆的嗓音在夜空里说:“石大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石咏听着赶紧站起身,循着声音过来的方向,冲那边拱了拱手。

却是方世英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石小哥,日后江湖……有缘再见吧!”

石咏抬头望望夜空,声音传来的方向根本就没有人。他知道方家父女并非寻常人,这时干脆老老实实地躬身拜了下去,算是向这对父女作别。

果然,方世英的声音又“嗯”了一声,似乎对他的礼数非常满意。方小雁则轻轻笑了一声,说:“再见啦!”

说来也怪,她那句道别,刚开口时听着像是在耳边,待说完,似乎说话的人已经飘然远去,那声道别也只剩袅袅余音,随即在这静夜里悄若不闻。

第二天石咏赶紧拉上石大娘,去敲隔壁小院的门儿。那院门儿却是没拴上,母子两个一推推开,只见隔壁小院里,到处收拾得整整齐齐,却不像是有人在住的样子。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寻找隐藏的彩蛋,发现新惊喜!石咏听了心里十分崩溃,心想,陆爷……您这是,打算主动掉马么?

表面他只得故意装作惊讶地样子:“陆爷,我……先父早逝,因此家母较少带着我和石家族里走动。实在是认不得陆爷,陆爷请见谅!”

胤禄的性子却十分开朗活泼,当下他只哈哈一笑,就将这话岔了过去,转脸又问起石咏现在在做什么营生。

石咏答,只凭手艺挣几个钱,勉强糊口。

实情确实如此,他虽属汉军正白旗,可是这才将将成丁,年纪够不上,族里又无人替他张罗,自然没机会当旗兵,因此也领不了旗兵的禄米,只能这般自己努力,挣点儿小钱糊口。

胤禄一面听着一面站了起来,他身旁的靳管事给他使个眼色,胤禄就从怀中掏出个金表壳儿的怀表看了看,大约是有事,这就要动身走了。

只见他起身,露出腰间系着的黄带子,见石咏站在原地呆看着,似乎浑然不知这代表着什么。胤禄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脸上却依旧笑嘻嘻地招呼这傻小子,说:“石咏,若是爷哪天要用人,点你进养心殿造办处,你可愿意?”

“养心殿造办处?”

石咏几乎倒吸了一口气。

——养心殿造办处啊!

对石咏他们这些文物研究员来说,养心殿造办处是一处极为重要、极其神圣的一处存在。那个机构专事制造、储藏宫中的器用物件儿,那里也曾经集中了这个国家里最优秀的工匠,产出了无数国宝级的艺术品。

还未等石咏答话,宝镜已经在暗暗提醒石咏:“石小子,听着,这厮口气敷衍,别抱什么希望,没戏!”

的确,今天恐怕是胤禄偶然过来松竹斋,又偶然听说了上次螺钿插屏的事儿,有点儿闲功夫,就偶然见了石咏,见他会几手修补的工艺,就随口这样一问。

然而石咏却丝毫没有将宝镜的话听进去,他纳头就朝胤禄长长一揖,用最为诚恳的口气说:“谢陆爷提携,小子愿意!”

别人敷衍是一回事,他自己的态度又是另一回事。

此刻无论胤禄是有心还是随口说说,石咏只想表达一点:那是他毕生所愿,若有人能给他机会,他必将万分感激。

石咏深深拜下去,因此没机会看见胤禄长眉一挺,略有些吃惊,眼中流露些许思量,微微点了点头。随后他一提袍角,径直从石咏身边经过,向松竹斋院外走去。

靳管事赶紧贴在胤禄身后跟了上去。松竹斋院门处是白老板和店伙计两个齐齐地伸出手去给胤禄打帘子。

胤禄走后,石咏稍稍松了口气。店伙计过来,小声向石咏道歉:“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晓得您竟是陆爷的亲戚,以前多有得罪,请……请千万莫怪。”

石咏哪里会怪他,只再三嘱咐了要将那只木匣妥善转交给杨掌柜,这才作别白老板,离开松竹斋。

他从琉璃厂出来,往正阳门溜达过去,一面留心给弟弟买点儿纸笔之类,一面随意走走看看,也算是让武则天的宝镜也能看看时下的街景。只是他一介七尺男儿,手持一把古镜,在街上走着,模样也很……有趣。

靠近正阳门,宝镜突然对石咏说:

“等等!”

“——有仙气!”

石咏:有……仙气?

“快跟上!”宝镜一副不耐烦的口吻。

石咏茫然不知该跟什么,抬头只见远处一排,数乘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在正阳门口,缓缓而行。

石咏见了,赶紧快几步跟上,一面悄悄问宝镜:“这方向对么?”

宝镜沉默片刻,应道:“方向是对的。可是,奇怪……为什么这仙气也像是被封着似的?”

石咏听了暗暗出奇,便也随着那一行数乘轿子一起进了正阳门。

自从在这个时空里醒过来,石咏一直住在外城,这还是头一回进四九城里。只见城里街市繁华,人烟阜盛,较之外城更甚。

然而宝镜却很不满意,问石咏:“为什么这街上见不到几个女人?”

外城百姓杂居,小户人家为了生计,婆子丫头,总免不了上街走动。这回进了四九城里,街面上的行人大多是男子,偶尔见到一两名女子,大多也是年长之人,看装束衣着,大概都是仆妇佣役之流。

石咏小声回应:“这里的风气就是这样,女人家不兴抛头露面。不信,您瞧。”

他脚程很快,这时候已经越过进城的行李车队,赶到前头,在街边与那一排轿子差不多并排而行。

那轿子上坐的应该都是女眷,然而轿子上罩着厚厚的窗纱,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里面坐着人,却全然看不清形貌——石咏自然也不敢多看,举着手中的宝镜遮挡着目光避嫌,其实是让宝镜自己看去了。

良久,宝镜终于幽幽叹了一声,追忆道:“想我大唐盛世,女子公然着胡服、骑骏马,昂首行于街市……”

唉!——石咏在肚子里替武皇陛下感叹一声。毕竟武皇是有史以来第一位以女子身份称帝的正统皇帝,不过,她也是最后一位。

“我似乎能感觉得到封印的气息……”

宝镜突然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声。

石咏大吃一惊,小声问:“是与早先那‘风月宝鉴’一样的封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