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8.第388章

如今在琉璃厂,夏商周三代流传下来的金石最为值钱。眼前的这只鼎,严格来啊说不能算是赝鼎,因为南朝的鼎怎么也是距今千年以上的古物;但是与三代青铜器还是有些差距。将南朝的鼎,当做周鼎卖给旁人,这商人,实在不够地道。

这时候有个醉醺醺的声音在石咏耳边响起:“石……石兄弟,你,你怎么和这鼎……说话?”

是薛蟠。

他一把将石咏拉起来,喷着酒气问:“你们……你们在聊什么有趣的,给哥哥说来听听?”

石咏支吾两句,只说薛蟠是醉了,看岔了,薛蟠却闹着不依,说是亲眼见着石咏和那古鼎说话来着。石咏一急,便反问:“就算我和这古鼎说话,你听见它回我了么?”

薛蟠一想也是,指着石咏的鼻尖就笑:“你……你真是个呆子!”

石咏无奈了,难得这薛大傻子竟也说他呆,只听薛蟠又往下说:“跟我那个宝兄弟似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1……”

石咏一下子汗颜了,这世上竟然有人拿他与宝玉相提并论。人家是个千古第一的“有情”人,他只是偶尔能和千年古物交流几句而已啊。

这时候山西会馆里一大群人拥了出来,顿时将石咏和薛蟠他们这些看热闹的挤到一边。只见人丛中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和一名五十上下的中年人一左一右,站在冷子兴身边。那两位,就是斥巨资买下这件古鼎的赵德裕和赵龄石父子两个了。

石咏一见冷子兴,自然心生厌恶,心知定是这人得了手,将一只南朝的鼎当成是周鼎卖给了赵家父子。

要是在石咏刚来这个时空的时候,他那直来直往的性子,一准儿让他当众毫不客气地喝破这一点。如今石咏却多了几分沉稳与谨慎。

他站在薛蟠身后,避开冷子兴的视线。只见众人簇拥着赵家父子,一起将冷子兴送出来。冷子兴大约还是有些不放心,开口问赵家父子:“两位定金已付,在下也已经依约将这古鼎送到会馆,至于那余款……”

老爷子还未答话,赵龄石已经抢着说:“这你放心,有我们晋商的信用在你还怕什么?”

老爷子赵德裕却似乎对这鼎还有些犹豫:“若是这鼎有什么不妥当,这定金……”

只见那冷子兴满脸堆笑,说:“老爷子,您看着鼎,都已经放在您面前了,你见得多,识得多,您不是已经看真了么,这就是一具周鼎么?”

老爷子喃喃地道:“鉴鼎,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啊……”

赵龄石便说:“爹,那您就慢慢再看看,京里懂金石古玩的行家也多,咱们就再问问,也没事儿的!”

言语之间,将定金的事儿给岔过去了。

一时石喻下学,石咏去椿树胡同接了他。石喻一挨近,就说:“哥哥身上臭臭!”

石咏自己伸袖子闻闻,确实是有一股子酒味儿。他今日饮酒不多,主要都是薛蟠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子酒气,连带把他也给熏着了。

早先在那山西会馆,他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甩脱了醉醺醺的薛蟠,单独去拜会赵老爷子,谈起赵家买下的那只鼎。而赵老爷子自己也对金石多有了解,一时没法儿接受石咏所说的。

“你有什么凭据,说这是南朝的鼎?”赵德裕觑着眼,望着石喻,心下在思量,这么年轻的小伙儿,是不是喝多了酒,到他这儿说胡话的。

当时石咏便说:“老爷子,我不敢自夸什么,我这点儿年纪,自然不敢说对三代的青铜器有多少心得。我只是见识过些金石铭文,曾经见过与这鼎类似的……”

他只讲了讲这鼎器上的铭文,和春秋时的小篆略有些差别,并且提及他以前曾见过南朝时仿的。

“老丈,我这也是不敢确定。只是南朝时有不少仿制三代的鼎彝,传到现在也是古物,但是价值和周鼎差得太多。特地来提醒一句,老丈若是心里也有疑问,便请人再看一看吧!”

石咏已经听山西会馆的人说了,这只“周鼎”,价值万两银子,光定金就要三千两。若是南朝的鼎,绝不值这么多钱。

他说完,就告辞出来,不再与赵老爷子多说。他知道老爷子心里也没有十成的把握,只是需要有个人来帮他把疑问放到明面儿上来而已。

石咏牵着弟弟,回想起那只鼎,忍不住暗自笑了两声。原本一只语气十分傲娇的鼎,被石咏戳破了来历之后,便再也打不起精神。石咏从山西会馆出来的时候,特地悄悄去看那鼎,逗它说了两句话,告诉它,它绝不是一只假鼎,切莫妄自菲薄。那只鼎才觉得好些,郑重与石咏作别。

他再想那薛蟠,也觉得是个有趣的人物。他原本拉着石咏看“庚黄”的画儿的,听说有鼎,立即就忘了画儿,去看鼎的热闹去了;看完了鼎的热闹,又听说隔壁戏园子有班子唱戏,便兴兴头地听戏去了,一日之间,吃酒听戏看热闹,十足一个纨绔子弟做派。

唯独在山西会馆的时候,石咏曾见到薛蟠和晋商攀交情,十三四岁的年纪,和那些三四十岁的晋商在一起,也一样是高谈阔论,游刃有余。只在那一刻,石咏才觉得这个薛蟠骨子里还有些皇商气质。这个薛家独子,本不该这么纨绔的。

到了晚间,喻哥儿做完功课,石咏与他便一起熄了灯睡下。喻哥儿很快睡着,发出均匀的鼾声。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寻找隐藏的彩蛋,发现新惊喜!赵龄石这样一想,手下一使劲,将老爷子几根手指掰开,伸脚一踹,赵德裕哼都没哼一声就歪倒在一旁。赵龄石抱着箱子夺路而逃。

在这当儿,石咏哪里还顾得上追赵龄石,他赶紧过来查看赵老爷子的情形。赵龄石便从他身边越过,只听屋外“咚咚咚”急促的脚步声,想必是抱着箱子逃之夭夭了。

石咏去检视赵老爷子的状况,只见他半边身子僵硬,瘫软在地面上,仰着脖子,喘着粗气,却盯着他屋里卧榻犄角上搁着的一只半旧的藤箱子,脸上似笑非笑,眼里露出的,不知是得意还是悲凉。

石咏见了老人家这副情形,哪里还顾得上别的,赶紧将赵老爷子扶起来,抱到榻上去,自己赶紧冲下楼去,找山西会馆的伙计帮忙,去请大夫。

“这位小哥……”

会馆的伙计还没闹清是怎么回事,扭头向自家掌柜看过去。

“是是是……赵老爷子吗?”掌柜的听说,脸色难看,连口中都结巴起来。

石咏一问,这才晓得,原来这赵龄石竟然已经事先结清了两间房钱——他这是,夺了钱财,将自家患病了的老爹遗弃在了山西会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的?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石咏还顾不上生气,会馆的伙计已经为难地冲石咏一摊手,说:“若是付不了诊金,这……这会馆没法儿帮忙请大夫呀?”

石咏一挑眉,问:“你们会馆难道不该顾着同乡之谊,帮扶一把么?”

在他想象之中,会馆中就该这样,同乡之间,相互帮扶。没想到现实却是另一番情形。

掌柜的听见这话,淡淡地说:“就算是帮扶,也不能是我们这些替人当差跑腿的说了算。若是没诊金,那就先等等吧!”

石咏知道他的意思,等到会馆里哪位山西同乡出来,见到赵老爷子的惨状,起了怜悯之心,应下了帮老爷子付诊金,伙计才会出去请大夫。毕竟会馆没有自己白贴钱的道理。

石咏无奈,伸手往怀里摸了摸,掏出一锭,“啪”的一声拍在柜台上,说:“老爷子的房钱、诊金、药钱,都给我记在账上……唉,唉,唉,你别啃啊!”

此前石咏曾经在武皇的宝镜提过这事儿,宝镜没说什么,只是冷笑几声,大约觉得这事儿又龌龊又幼稚,实在不值得一提。石咏问它意见,宝镜也没多说,只告诉他,要么,就冷心冷眼,袖手旁观;要帮,就干脆不要计较,付出所有。

于是石咏这回真的付出所有了。母亲石大娘交给他,让他帮忙置办给十五福晋添妆的礼品的那锭金子,此刻被他拿出来,拍在会馆的柜台上。

这金光灿灿的,掌柜和伙计难免两眼放光,掌柜的伸手掂了掂份量,已经笑开了花,也不知是不是习惯使然,竟然凑上去,打算在金锭子上留下个牙印儿做纪念,被石咏赶紧拦住。

但这锭金子一亮相,这山西会馆里上上下下的脸色立即不同。石咏简直觉得他就像是后世文学作品里描绘的,手里持着百万钞票的那种人。即便此刻这锭金子还在他手里,他却立即能使唤得动人了,伙计立即出门去请大夫了,掌柜也不再管石咏叫“小哥”,而该喊“小爷”了……

石咏却不跟他们多啰嗦,自己回到楼上去照看赵老爷子。

这会儿老爷子稍许缓过来一些,眼神稍许有些灵活,瘫在卧榻上喘气。他半边身子僵硬,不听使唤,此前挣了命与儿子抢夺那只红漆箱子,如今另外半边摔了一跤之后也不怎么灵光了,只剩一点儿力气,无言盯着石咏,右手食指指着怀里。

石咏伸手探探,竟然从老人家怀里取出一卷拓片来。他只扫了两眼,就知道这是那只“南朝鼎”鼎身上铭文的拓片。

老人家见到,伸手牢牢握在手里,却像是安了心似的,轻轻阖上双眼。

门外伙计敲门:“石小爷,大夫到了!”

自此,石咏便临时过上了一段侍候病人的生活。

每天清晨,他送弟弟石喻上学之后,就赶去山西会馆,提赵老爷子擦身换洗,喂饭喂药。每天中午之后,会馆帮忙过来给赵老爷子诊病的大夫会过来,给老爷子行动不便的半边身子针灸。到了傍晚,石咏则看着老爷子上榻歇下,这才离开去接弟弟下学。而晚间看护老爷子的事儿,就只能交给会馆的伙计了。

刚开始的时候,赵老爷子手足僵硬,不能说话,望着石咏的眼光始终都愤愤然,带着一腔的敌意。

然而石咏却始终坦坦荡荡的,他又不图老爷子什么,老爷子就算有敌意,他又有什么好在乎的?

然而看久了石咏才发觉,赵老爷子如今看什么人都是一脸的敌意,可能确实被亲儿子的所作所为伤透了心。时日久了,石咏悉心照顾,从不求半点回报。赵老爷子看石咏的眼光,这才渐渐柔和下来。

石咏之所以对赵老爷子伸出援手,是觉得赵老爷子的性子和自己的很像:真即是真,假即是假,眼里揉不得砂子。只可惜,有这样一副性子,若是完全不懂得变通,在这个时空里便寸步难行。

他始终记得宝镜说的,要么冷下心肠,一点儿都不沾,既然沾了,就尽一切所能,帮到底。因此石咏并不计较赵老爷子的敌意,只管悉心照料,盼着老爷子能早日恢复健康,再说其他。

那锭金子他不敢兑开,生怕这锭金子兑成银子之后,就失去了那等金光灿灿的威慑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