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是头一天出摊儿,石大娘则在家整治了几样他爱吃的菜在家里等他。石咏刚走到胡同口,就觉得那香味儿直往肚里钻。俗语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石咏精神上虽然并不执着于口腹之欲,可是这副身体却肚子咕噜噜叫个不停,闻见这香味儿,简直是胃口大开。
可巧在饭桌上,二婶王氏开口问了一句石咏今天生意的情形,石咏筷尖本来已经挟了一块肉,听见王氏这么问,只能尴尬地笑笑,将那块肉塞到弟弟石喻的碗里,柔声说:“喻哥儿,多吃点。”
他做了一番自我建设,才厚着脸皮对母亲和婶娘说:“今儿头一天,我才晓得,想要开张……真是挺难的。”
岂料石大娘和王氏都没说什么,王氏依旧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样子,石大娘则更多鼓励儿子几句,说是做生意都是一步步起来的。
然而石咏却知道,其实也不是没有捷径,他只消拉下脸,去“松竹斋”看看杨掌柜回来没有,或是直接去找店主老板,说自己就是当初给那靳管事出主意修插屏的小伙子,没准儿就能得店里高看些,赏口饭给他吃。
只是石咏骨子里有股傲气,再加上研究员做惯了,总觉得耻于求人,但凡还能靠自己一天,就还不想在人前低头。
所以他又一无所获地坚持了两天,喝了两天的西北风。
现实给了石咏沉重的一击。两天之后,石咏已经暗下决心,要是再没有任何进项,他就一准拉下脸,爬上“松竹斋”去求人去。
石咏是个非常清醒的人,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眼下对他来说最要紧的是他的母亲兄弟家人,要是连这些人都养不活,清高管什么用,尊严值几个钱?
他明白这道理:先活着,再站起来。
岂料正在这时候,事情来了转机。
这天石咏的古董修理摊上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跛了一足的道人,另一人则是个癞头和尚。见了石咏摊上写着的“硬片硬彩”四字,登时来了兴趣。其中那名跛足道人当即开口:“这位小哥,古铜器能修不?”
石咏没有先行答应,而是径直伸出手:“拿来看看!”
跛足道人与癞头和尚对视一眼,都是眼露兴奋,跛足道人就从怀中取了两爿古铜镜出来,镜面上布满了青绿色的铜锈。
石咏接过铜镜的两爿,只见这面铜镜乃是从正中碎开,裂成两半。他双手一并,见这面铜镜原本的形状是个瓶形,正中是一个圆形的镜面,周围修饰着宝相花纹,上面该是镜面把手,可悬可举。石咏接着便双手托起两片镜面,水平放置在眼前看了看,只见镜面大约是经过大力撞击,已经不再平整。
检查过正面与侧面,石咏双手一番,将那面铜镜翻过来。
古代铜镜大多是正面打磨得光滑,可以照人,而反面则铸有精彩纹饰。出乎石咏意料的是,这一面铜镜,正反两面皆可鉴人。只是在反面镜面周围铸着的是一圈瑞兽纹。
石咏一低头,看向铜镜把手,只见上面铸着四个凸起的篆字。
“风月宝鉴?”
小篆对石咏没有难度,于是他诧异万分地将那四字一起念出了声。
“是啊!此物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1”癞头和尚得意地说。
石咏抬眼,冲眼前这一僧一道瞅瞅。
“难道是哪家大户人家子弟,又得了什么无药可医的冤业之症,要靠这个救命?”
他可是记得红楼原书里提过风月宝鉴,是王熙凤毒设相思局,整治无故骚扰她的贾瑞,贾瑞因此得了重病,无药可救,不得已才照这风月鉴的。
一僧一道彼此对望一眼,一点也不怕被石咏窥破了秘密,两人一起笑道:“先备着,等要用的时候再修也来不及了。”
石咏“嗯”了一声,继续低头检查这碎成两爿的“风月宝鉴”。
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低下头去仔细端详这“风月宝鉴”的镜把。
他记得原书里记着“风月宝鉴”这四字乃是錾上去的,也就是用“錾刻”的工艺,将小錾刀用锤敲打,在器物上雕刻出阴文的图案文字。然而这柄铜镜上的“风月宝鉴”四个字,则是阳文,是凸出来的。
“假的!”
石咏斩钉截铁地说。
眼前那一僧一道登时被唬得变了神色。
石咏则压根儿没顾得上他俩,继续低下头去看那柄铜镜。果然,越看破绽越多。石咏将铜镜平放过来,觑着“风月宝鉴”那四个字与镜把之间几个肉眼可见的焊点说:“字是后焊上去的。”
他指着那四个字说:“甚至这几个字的铜质也与镜身的铜质不一样。”
字是白铜的,镜身则杂质较多,似乎年代更早一些。石咏看出这一点,认为这是一件赝品无疑了,至少——绝对不是什么“风月宝鉴”。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寻找隐藏的彩蛋,发现新惊喜!表面他只得故意装作惊讶地样子:“陆爷,我……先父早逝,因此家母较少带着我和石家族里走动。实在是认不得陆爷,陆爷请见谅!”
胤禄的性子却十分开朗活泼,当下他只哈哈一笑,就将这话岔了过去,转脸又问起石咏现在在做什么营生。
石咏答,只凭手艺挣几个钱,勉强糊口。
实情确实如此,他虽属汉军正白旗,可是这才将将成丁,年纪够不上,族里又无人替他张罗,自然没机会当旗兵,因此也领不了旗兵的禄米,只能这般自己努力,挣点儿小钱糊口。
胤禄一面听着一面站了起来,他身旁的靳管事给他使个眼色,胤禄就从怀中掏出个金表壳儿的怀表看了看,大约是有事,这就要动身走了。
只见他起身,露出腰间系着的黄带子,见石咏站在原地呆看着,似乎浑然不知这代表着什么。胤禄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脸上却依旧笑嘻嘻地招呼这傻小子,说:“石咏,若是爷哪天要用人,点你进养心殿造办处,你可愿意?”
“养心殿造办处?”
石咏几乎倒吸了一口气。
——养心殿造办处啊!
对石咏他们这些文物研究员来说,养心殿造办处是一处极为重要、极其神圣的一处存在。那个机构专事制造、储藏宫中的器用物件儿,那里也曾经集中了这个国家里最优秀的工匠,产出了无数国宝级的艺术品。
还未等石咏答话,宝镜已经在暗暗提醒石咏:“石小子,听着,这厮口气敷衍,别抱什么希望,没戏!”
的确,今天恐怕是胤禄偶然过来松竹斋,又偶然听说了上次螺钿插屏的事儿,有点儿闲功夫,就偶然见了石咏,见他会几手修补的工艺,就随口这样一问。
然而石咏却丝毫没有将宝镜的话听进去,他纳头就朝胤禄长长一揖,用最为诚恳的口气说:“谢陆爷提携,小子愿意!”
别人敷衍是一回事,他自己的态度又是另一回事。
此刻无论胤禄是有心还是随口说说,石咏只想表达一点:那是他毕生所愿,若有人能给他机会,他必将万分感激。
石咏深深拜下去,因此没机会看见胤禄长眉一挺,略有些吃惊,眼中流露些许思量,微微点了点头。随后他一提袍角,径直从石咏身边经过,向松竹斋院外走去。
靳管事赶紧贴在胤禄身后跟了上去。松竹斋院门处是白老板和店伙计两个齐齐地伸出手去给胤禄打帘子。
胤禄走后,石咏稍稍松了口气。店伙计过来,小声向石咏道歉:“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晓得您竟是陆爷的亲戚,以前多有得罪,请……请千万莫怪。”
石咏哪里会怪他,只再三嘱咐了要将那只木匣妥善转交给杨掌柜,这才作别白老板,离开松竹斋。
他从琉璃厂出来,往正阳门溜达过去,一面留心给弟弟买点儿纸笔之类,一面随意走走看看,也算是让武则天的宝镜也能看看时下的街景。只是他一介七尺男儿,手持一把古镜,在街上走着,模样也很……有趣。
靠近正阳门,宝镜突然对石咏说:
“等等!”
“——有仙气!”
石咏:有……仙气?
“快跟上!”宝镜一副不耐烦的口吻。
石咏茫然不知该跟什么,抬头只见远处一排,数乘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在正阳门口,缓缓而行。
石咏见了,赶紧快几步跟上,一面悄悄问宝镜:“这方向对么?”
宝镜沉默片刻,应道:“方向是对的。可是,奇怪……为什么这仙气也像是被封着似的?”
石咏听了暗暗出奇,便也随着那一行数乘轿子一起进了正阳门。
自从在这个时空里醒过来,石咏一直住在外城,这还是头一回进四九城里。只见城里街市繁华,人烟阜盛,较之外城更甚。
然而宝镜却很不满意,问石咏:“为什么这街上见不到几个女人?”
外城百姓杂居,小户人家为了生计,婆子丫头,总免不了上街走动。这回进了四九城里,街面上的行人大多是男子,偶尔见到一两名女子,大多也是年长之人,看装束衣着,大概都是仆妇佣役之流。
石咏小声回应:“这里的风气就是这样,女人家不兴抛头露面。不信,您瞧。”
他脚程很快,这时候已经越过进城的行李车队,赶到前头,在街边与那一排轿子差不多并排而行。
那轿子上坐的应该都是女眷,然而轿子上罩着厚厚的窗纱,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里面坐着人,却全然看不清形貌——石咏自然也不敢多看,举着手中的宝镜遮挡着目光避嫌,其实是让宝镜自己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