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4.第384章

“石小哥,说实在的,你娘借这些钱,也是因为你。”赵大娘见对方哑了,免不了得意,“你是长子,又已是这般年纪,也该给少败败家,多给你娘省省心了。说实在的,石家人,混成这样,你们呀,也太拉不下脸求人了。要是我,早就去永顺胡同那里去求……”

刚说到这里,石大娘已经从赵大娘手里接了茶杯回来,板着脸张口就撵人:“好了好了,三两就三两,我们石家的事,您就甭操心了!”

赵大娘口里嘟嘟哝哝地往外走,还说什么,“也就明天是三两,后儿个指不定什么价了……等再过个两三个月,怕是你卖房子卖地、卖儿卖女也还不上了,这可别怪我现在不提点你!”

众人正在门口拉扯,突然门外有人招呼了一句:“石大娘!”

出声的是个年约四旬的汉子,一身布衣,身边跟了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小姑娘一双大眼睛正忽闪忽闪地望着石咏。石咏听自己娘应了一声,招呼一句,便知道这该是他们家租了前院的房客,方家父女。

“正好今儿遇到个老乡,家里给小雁捎了点儿银钱,我就想把这一季的租子给付了。”姓方的大汉语调平平,仿佛根本没听说此前房东家里关于印子钱的纠纷。

说着他就掏出了半锭银子,顺手递到石咏手里,“这是二两!”

石大娘惊讶不已,说:“二两……二两可是半年的租子……”

“那就先租半年吧!”姓方的头也不抬,带着女儿方小雁径直往隔壁院子里去了。

石咏手里接着那锭沉甸甸的白银,这是他在这这世上接到的头一笔“钱”。可是他心里没有半分愉悦。

——这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滋味,太难受了。

他伸手把这二两银递给了石大娘,石大娘兀自还在为这从天而降的“解围”而惊讶不已,半晌才偏过头来望着赵氏,颤颤巍巍地说:“你把借据还我,咱们两讫了吧……”

当晚,石咏将母亲和婶娘都早早赶去休息了。他自己占了堂屋里那盏昏暗的油灯。

取出那只成窑青花碗,石咏先将碎片拼起,察看一番损坏的情况,然后取出一把借来的小钢锉,细细地将瓷片碎裂边缘挫出一圈浅浅的凹槽。

室内只响着悉悉索索的锉刀声音,除此之外,十分安静。

石咏心内也很安静。

每当他面对需要修补的老器物时,就会这样,物我两忘,连自己人在哪里,身处怎样的时空和逆境,都全然忘却了。

待瓷片全部处理过,石咏又取了少许面粉,用细筛筛过,与生漆调在一起,用毛笔蘸了,细细填在缺口中,最后沿缺口将碎瓷粘合。那天砸碗的时候,这只碗的碗沿缺了小小一片,也教石咏小心地用漆慢慢地填平了。

待到一切完成,石咏放下笔,将补起来的碗放在桌上慢慢晾干。他自己则推开房门,走出屋外。

夜很静,偶尔有凉风拂过,星空比在现代看得更清楚一点。

石咏在心内默念:康熙五十一年,石咏,虚十六岁,父叔早亡,上有寡母寡婶,还有一个五岁的堂弟——这就是他,在这个时空的新身份。新身份便意味着新的责任,当石大娘抱着他痛哭的那一刻,石咏其实便已经下定了决心,既然来了,他就要将照料亲人责任就此担起来,让他,让他这一家子,都能在这个世上好好地活下去。

然而内里他依旧是他,他的灵魂依旧是那个痴迷于修补老物件儿的研究员。石咏希望能凭借自己的一技之长,在这个时空里站稳脚跟,再不需要旁人的怜悯与施舍。

三天之后,用来粘合瓷片的生漆彻底干透。石咏再用水磨法缓缓打磨,将这只成窑碗的裂缝接口处打磨得平整光滑。眼下他所要做的“金缮”,可就只缺个“金”字了。

石咏思来想去,实在没想到什么好办法能够弄到金粉金箔,只能再去“松竹斋”找杨掌柜问问。

岂料一进“松竹斋”的大门,那伙计还认得他,袖子一挥说:“小哥,对不住,我们杨掌柜不在,店里正乱着,您别来搅和,成不?”

石咏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心知约摸是白天里在那间古画字帖铺里见到的画儿内容太……热辣了。

当时他只顾着试图鉴别是不是唐伯虎的画,线条如何,用色如何,压根儿没多去想,可是那图景毕竟在脑海里留了印象。如今夜深人静,石咏反倒浑身燥热,一念及那画儿上那描绘得栩栩如生的场面,他自己倒没什么:算起来这种类型的文物,他其实也见过不少。可毕竟这具年轻的身体血气方刚,很是不舒服。

石咏索性不睡了,先去灶下舀了一瓢凉水喝了,然后披着衣去屋外小院里坐上一坐。

入秋之后,天气便一天凉似一天,此时夜气侵衣,石咏却觉得冷静了不少,仰头望着空中高悬的一轮明月,轻轻叹了口气。

忽听隔壁院墙上“咭”的一声轻笑。

石咏循声望去,墙头上却不见人影。石咏实在不晓得自己是听岔了还是眼花了,伸手去揉眼。

结果又是一声轻笑,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低唤了一句:“石大哥!”

竟然是隔壁邻居家的小姑娘方小雁。

石咏登时臊得满脸通红,他刚才还满脑子乱哄哄的都是些胡思乱想,此刻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却被个年轻女孩子家笑了一声,石咏仿佛被人窥破了秘密似的,满心的不好意思。

却听方小雁清脆的嗓音在夜空里说:“石大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石咏听着赶紧站起身,循着声音过来的方向,冲那边拱了拱手。

却是方世英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石小哥,日后江湖……有缘再见吧!”

石咏抬头望望夜空,声音传来的方向根本就没有人。他知道方家父女并非寻常人,这时干脆老老实实地躬身拜了下去,算是向这对父女作别。

果然,方世英的声音又“嗯”了一声,似乎对他的礼数非常满意。方小雁则轻轻笑了一声,说:“再见啦!”

说来也怪,她那句道别,刚开口时听着像是在耳边,待说完,似乎说话的人已经飘然远去,那声道别也只剩袅袅余音,随即在这静夜里悄若不闻。

第二天石咏赶紧拉上石大娘,去敲隔壁小院的门儿。那院门儿却是没拴上,母子两个一推推开,只见隔壁小院里,到处收拾得整整齐齐,却不像是有人在住的样子。

堂屋里一张八仙桌上,一段乌木压着一封信,石咏递给石大娘。

石大娘也认得几个字,当下拆了信,草草读过。原来这是方家父女的道别信,信上只说他们决定举家南迁,投奔亲眷去了。石家的院子,原本租金付到了十月的,如今也只说任凭石家处置,尽可租与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