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淡定地回答:“什么时候您想修个比我要价贵十倍的碗,找我,就对了!”
“切——”
来人嗤笑一声,转身走了。
也有做不同工种横向比较的:“小哥,我看旁人做锔瓷的,价格比你便宜得多,你降降价呗!”
“锔瓷”,是修补瓷器的另一种方法,是在瓷器裂纹两侧钻孔,打上铜锔钉将瓷器重新固定,同时也用蛋清加瓷粉修补裂缝。这种修法比石咏的“金缮”更为普及,也要便宜得多。
石咏一抬眼皮:“什么时候您想修个薄胎碗,薄到锔钉都打不进去的那种,找我,就对了!”
来人也只是随意问问,听石咏这么说,一笑,也走了。
已是仲春天气,在户外呆着却还嫌冷。石咏在免费解答各种器物修补问题的过程中,喝了整整一天的冷风,到了傍晚,他摸着空空荡荡的瘪口袋,回家去了。
他这是头一天出摊儿,石大娘则在家整治了几样他爱吃的菜在家里等他。石咏刚走到胡同口,就觉得那香味儿直往肚里钻。俗语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石咏精神上虽然并不执着于口腹之欲,可是这副身体却肚子咕噜噜叫个不停,闻见这香味儿,简直是胃口大开。
可巧在饭桌上,二婶王氏开口问了一句石咏今天生意的情形,石咏筷尖本来已经挟了一块肉,听见王氏这么问,只能尴尬地笑笑,将那块肉塞到弟弟石喻的碗里,柔声说:“喻哥儿,多吃点。”
他做了一番自我建设,才厚着脸皮对母亲和婶娘说:“今儿头一天,我才晓得,想要开张……真是挺难的。”
岂料石大娘和王氏都没说什么,王氏依旧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样子,石大娘则更多鼓励儿子几句,说是做生意都是一步步起来的。
然而石咏却知道,其实也不是没有捷径,他只消拉下脸,去“松竹斋”看看杨掌柜回来没有,或是直接去找店主老板,说自己就是当初给那靳管事出主意修插屏的小伙子,没准儿就能得店里高看些,赏口饭给他吃。
只是石咏骨子里有股傲气,再加上研究员做惯了,总觉得耻于求人,但凡还能靠自己一天,就还不想在人前低头。
所以他又一无所获地坚持了两天,喝了两天的西北风。
现实给了石咏沉重的一击。两天之后,石咏已经暗下决心,要是再没有任何进项,他就一准拉下脸,爬上“松竹斋”去求人去。
石咏是个非常清醒的人,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眼下对他来说最要紧的是他的母亲兄弟家人,要是连这些人都养不活,清高管什么用,尊严值几个钱?
他明白这道理:先活着,再站起来。
岂料正在这时候,事情来了转机。
这天石咏的古董修理摊上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跛了一足的道人,另一人则是个癞头和尚。见了石咏摊上写着的“硬片硬彩”四字,登时来了兴趣。其中那名跛足道人当即开口:“这位小哥,古铜器能修不?”
石咏没有先行答应,而是径直伸出手:“拿来看看!”
跛足道人与癞头和尚对视一眼,都是眼露兴奋,跛足道人就从怀中取了两爿古铜镜出来,镜面上布满了青绿色的铜锈。
石咏接过铜镜的两爿,只见这面铜镜乃是从正中碎开,裂成两半。他双手一并,见这面铜镜原本的形状是个瓶形,正中是一个圆形的镜面,周围修饰着宝相花纹,上面该是镜面把手,可悬可举。石咏接着便双手托起两片镜面,水平放置在眼前看了看,只见镜面大约是经过大力撞击,已经不再平整。
检查过正面与侧面,石咏双手一番,将那面铜镜翻过来。
古代铜镜大多是正面打磨得光滑,可以照人,而反面则铸有精彩纹饰。出乎石咏意料的是,这一面铜镜,正反两面皆可鉴人。只是在反面镜面周围铸着的是一圈瑞兽纹。
石咏一低头,看向铜镜把手,只见上面铸着四个凸起的篆字。
“风月宝鉴?”
小篆对石咏没有难度,于是他诧异万分地将那四字一起念出了声。
“是啊!此物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1”癞头和尚得意地说。
石咏抬眼,冲眼前这一僧一道瞅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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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见身旁贾琏笑着与石安攀谈:“说实话,族学都是这么热闹的,我们府里,也是一样……”
石安登时干笑两声,觉得贾琏还真是会说话。
其实石家的嫡系子弟,像讷苏的那些兄长们,有些被点了皇子伴读的,那是没办法,去了上书房念书。其余的大多是专门聘了饱学的师父一对一教导。而族学里则是旁支子弟居多,在这族学里哪里是来读书的,不过混几天,稍许识几个字,反正成丁以后就去求一求正白旗都统,去做个旗兵,挣点儿禄米,一样过日子。
待进了忠勇伯府大门,穿过宽阔的前庭,石咏倒也没觉得这伯府有什么特别的。后世他连皇宫内院这种地方都逛熟了,这座三等伯府,固然与他在红线胡同的小院子天差地别,可也算不得什么。
然而石安等人却见石咏的态度坦然而大方,不仅目不斜视,甚至一点儿好奇的表情都不露,都暗暗称奇,觉得他这副态度与他那一身式样简单的布衣颇为不符。贾琏则冲石咏一笑,目露赞许。
两人在外书房见到了富达礼。
石咏觉得,富达礼对待贾琏,礼数非常周到,谢了又谢,言谈间又十分温和,似乎是将贾琏当自家子侄看待的。石咏琢磨了好一阵才想明白:贾家原本是正白旗包衣,后来蒙恩抬了旗籍,也还是在正白旗,而历代正白旗都统都是石家人,两家自然互有来往。
而富达礼对待石咏,则似乎在严厉之中带着疏远。
他只问了几句石咏家中寡母舒舒觉罗氏和弟弟石喻的近况,就住了口。二婶王氏的情形,富达礼一字未提,似乎世上根本没这个人,喻哥儿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咏哥儿,今天得谢谢你帮着琏二爷救了讷苏。”
贾琏在一旁瞪眼:明明是石咏先想起要救人的。
石咏却偷偷给他是个眼色,摇摇头。
他对这位大伯父没有抱多高的期望:十多年不闻不问,只是因为今天他救下讷苏的事儿,石家这两支的关系就能马上改观吗?
贾琏却还有点儿不忿,开口道:“都统大人,不是我多事,我今天去过红线胡同,见过石兄弟家里的情形。说起来这孤儿寡母的,生计也甚是艰难……”
“生计艰难?”贾琏说到这儿,富达礼竟开口将他的话打断了,“其实人活在世上,哪里就有活得不艰难的?”
说着富达礼转向石咏:“咏哥儿这也成丁了吧!你父亲当初挺以你为傲的,他盼着你能撑起自家,你便不要辜负他的厚望才是。”
石咏听见富达礼提起先父,赶紧垂首应了,一偏头,见到贾琏脸上一片忿忿不平的神色。
少时贾琏与石咏并肩,走出忠勇伯府的外书房。贾琏小声问:“你们两支祖上究竟是什么矛盾,关系竟僵成这样。”
石咏心里明知是因为二叔私娶汉女之事,可是到了这当儿,他也不禁暗暗纳罕:真的……就只是因为二婶的事吗?
他不由得回头望望,见到富达礼坐在外书房里,似乎也在朝他这边默默张望。
两人由管事石安送出去,穿过伯府前庭的时候,刚巧遇见一名三十来岁的汉子,贾琏认得,当下打招呼:“庆德世叔!”
这人正是石咏的二伯父庆德,早先曾听富达礼说起过。只见庆德一路小跑过来,冲贾琏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琏二爷可好?”
他的态度,与大伯父富达礼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待人太亲切太热络了。只见庆德转过脸就盯着石咏的面孔,赞道:“这是咏哥儿吧!”
他口中“啧啧”两声,说:“简直和五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石老爹石宏文在族里排行老五。
庆德说着,也伸手拍拍石咏的肩膀,笑着说:“今儿你的‘义举’我刚听说了。谁想得到竟是你救了讷苏?果然见这就是一家人了!以后多到永顺胡同来走动!”
石咏假作木讷,“嗯嗯”地应了。庆德又凑近了石咏耳边,小声说:“怎么,是你大伯让你吃排揎了么?且别管他,有什么事儿,来找二伯,包在二伯身上。”
石咏望着这位二伯,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这天石咏经历了不少事儿,却因为“一念之差”,没有带着宝镜去解闷,本来想着回去要被宝镜埋怨的。
岂料宝镜却没说什么,只是让他将今天发生的事儿一桩一桩地讲来,不要遗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