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心里有数:既然圆明园开始修建,那么大约没多久,八旗兵丁就要出城驻防了。他因为工作和专业的关系,对清代三山五园有些了解,顺带地,对于三山五园周边历史上的情形也知道一二。
他又大致问了地价,陈姥姥报了个数,却又对石大娘说:“太太若是再想买几亩荒地,就交给大郎二郎他们吧!秋收之后正好再忙活几天,把地垦出来。”
李家近年来壮劳力多了,巴不得能多几亩地耕种,但碍于没有买地的银子,就算是买了地,若是挂在他们自己名下,赋税也重。所以听说石家想垦荒地,李家是巴不得的。
石大娘毫不犹豫地点了头:“那是自然!”
两家合作已久,佃农愿意佃,石家也愿意租给他们。
然而至于石家到底想买几亩地,石大娘母子两个倒一时犯了愁。石咏干脆拍板,说隔天他们石家去树村亲自看过再定。
送走陈姥姥祖孙之后,石咏一起和石大娘将手里的银钱算了算,加上李家送来的几吊钱,石家眼下总有二三十两的碎银子在家里,另有一锭五两整的金锭子。
石大娘见不得大钱,总是提醒吊胆怕被偷了,于是和石咏商量,他们娘儿俩带了那锭金子去乡下买地。
石咏却觉得不妥。
一来他觉得土地是不动产,将家里现钱的一多半都砸在土地上,万一有着急用钱的时候,怕是又要抓瞎了。另外,石家若是一出手就是一锭金子,在乡下小地方,指不定出什么乱子。
于是石咏与母亲商量,回头他们只带二十两银子去树村,看着买,若是没有合意的,不买也没啥。至于那锭金子,就留在家里,若是石大娘还是觉得心里不安的话,就早些去钱铺兑了,都兑成银锭子放在家里。
一时计议已毕,石咏去椿树胡同接了弟弟石喻。这几天,暑意已经渐渐退去,晚间越来越凉,而白天有太阳的时候也挺舒服。
然而石咏却觉得弟弟对学习的热情,也如这暑气一般,渐渐地退了不少。
石咏问他怎么了,石喻只闷闷地,一脚踢起路面上的一枚石子,说:“哥,你说我怎么总也不及鸿祯呢?”
石咏一向心大,随口便答:“不及便不及呗!他是夫子的孩子,从小耳濡目染,开蒙又比你早,一时赶不上有什么?慢慢来呗。”
石喻却耷拉个脑袋,斜过脸,瞥了瞥石咏,见大哥没有刻意安慰他的意思,这才重新低下头,跟在石咏身边,越走越慢,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向石咏说:“大哥,我觉得累了……”
石喻的小书箱早就被石咏提了在手里,所以石喻说这话的时候,石咏这做哥哥的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累了”,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说实在的,这么点儿大的孩子都是坐不住的。喻哥儿在夫子的教导下,已经能算是很懂事很听话的孩子了。可是孩子就是孩子,天性都是爱玩儿的,所以不能总让他像根弦似地这么绷着。
石咏便伸手,拍拍弟弟的肩膀,说:“这么着吧!”
“你若是在这两天之内,能把夫子布置的课业都赶出来,我便带你去向夫子请假,咱们俩一起去乡下玩儿,住一夜,再回城来!”
石喻听了,一双眼倏地就亮了,见到石咏向他肯定地点了点头,登时拉起哥哥的手,就往红线胡同那个方向走,一面走一面说:“大哥,快点,大哥,快点走!”
石咏有些哭笑不得,心想,孩子大约古今都一样,一听说可以出去玩儿,立时就有赶作业的动力了。
姜夫子给石喻布置的课业,多是背书、习字这些。喻哥儿回到家中就开始动手,果然在两天之内,把未来几天要写的字都赶了出来,书也叽里咕噜背得烂熟,石咏检查过,见他背得一字不差,就也不在乎该背了多少遍了,只管去向姜夫子请了假,说是要走亲戚,去乡下一两天就回来。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寻找隐藏的彩蛋,发现新惊喜!石咏向贾琏详述了他发现这只银香囊的经过:这只香囊外面是用了软木与布匹包裹,而香囊一头镶有银链,所以用软木包裹之后,显得一头尖,一头圆,再加上年深日久,众人口口相传,原本一只绝美的香囊,竟以讹传讹,变成了“木瓜”。
贾琏听了石咏说的经过,双眼望着手里捧着的香囊,也赞叹不已。
一时他脸上全是得意之色,说:“如今有这两件器物在,我那侄儿还想什么当当呀?这两件若是当厚礼送出去,哪怕是往皇子阿哥府里去都使得。”
石咏心想,贾琏果然改了主意——也是,这些物件若是送去当铺,当铺朝奉没准儿只按银子金子的重量来计价,文物的价值就全抹杀了。但若是贾府用之走礼,单只一件就起码是数千两的人情。
这个贾府的琏二爷,看起来通晓府里的庶务,绝不是甩手只知挥霍的纨绔子弟。
他从石咏这里接过了两件修缮完毕的器物,当即笑嘻嘻地起身告辞:“石兄弟莫要见怪。拙荆刚诊出了有身子,如今正在家中闷着,我正想着拿什么新鲜物事去给她开开眼,可巧兄弟竟修好了这两件物事。”
石咏听了,连忙也起身向贾琏道贺。他看着贾琏打心眼儿里透着喜气,心想这贾琏新婚未久,他们夫妻果然琴瑟和谐。
“好兄弟,你有这门手艺在,何愁吃穿。哥哥将来少不了还有求你帮忙的时候!”临行时,贾琏喜孜孜地拍拍石咏的肩,随即就抱起那两个锦盒,转身就准备离开。
石咏却在他身后突然说了一声:“琏二爷!”
贾琏脚步顿了顿,转过头来,望着石咏笑道:“怎么了?”
石咏开口挽留贾琏的那一刻,心内满满的,全是难舍之意。虽说距离这金盘与香囊开口,也不过才几天的功夫,石咏与它们……她们的灵魂,就像是处了一辈子、可以无话不说的朋友似的。
贾琏笑问之际,石咏的话全噎在胸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愣了片刻,才重新稳定心神,吸了一口气,开口说:“二爷,那银香囊上有一层银灰色的‘包浆’,是它属千年古物最紧要的证明,因此千万不能用醋水、洗银水之类的去洗;最好也不要直接用手去接触那香囊……”
石咏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全是关于古银器和鎏金器的保养常识,但是说得诚挚无比,似乎殷殷期盼贾琏能妥善保管这两件物事,千万莫让它们再受到伤害。
贾琏一开始听着觉得石咏有些婆妈好笑,后来听着听着,觉得这小子心肠真是不错,当下干脆拉他去了“松竹斋”,向伙计借了纸笔,要石咏将这些“规矩”一一都写下来交给他。
石咏奋笔疾书的时候,松竹斋的杨掌柜和白老板慕名观摩了那两只锦盒里的器物。那两位都算是老江湖了,看了都是大为惊叹,再看石咏的目光,便更加有些不同。白老板凑过去,看了看石咏写下的一行行小楷,更是拈须点头,心里有数。
一时贾琏将石咏写好的“说明”郑重收了,告辞离开。石咏立在松竹斋门口目送,他怀中藏着的宝镜便也悠悠地叹了一声:“这人世间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自然冷清。”1
石咏低头,心想这话似曾相识。
“然而也只有这样,才会令人越发期待下一次的团聚。”宝镜如是说。
将贾琏送来的这两件物事修复之后,石咏便忙着张罗弟弟石喻拜师的事儿。
时人尊师重教,所谓“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父”,行拜师礼是一件极为重要的大事。
喻哥儿在椿树胡同上了一个月的学,早先石咏给他买过的两本蒙书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只要石咏提一个词,他就能呱唧呱唧地一直讲下去。然而认字与写字却还急不得,只能慢慢地来,一点一点地学。
然而喻哥儿身上最大的变化,却是这孩子开始变得更加沉稳守礼。刚开始,石咏送他去椿树胡同,喻哥儿就这么蹦蹦跳跳就进去了。可没过几日,石咏再将他送到学塾门口的时候,喻哥儿已经懂得回身向哥哥行礼拜别,并且会说:“谢谢哥哥!”
石咏虽然觉得一家人不必如此客气,可是见弟弟这样,心里暖融融的。
这天到了行拜师礼的日子,石咏将束脩和给姜夫子的礼物都带齐,领着喻哥儿去椿树胡同。
在学塾他见到了姜夫子。这位中年夫子还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抚着颏下短须微笑着对石咏说:“令弟是可造之才,不知贵府上,对这学塾看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