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的?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石咏还顾不上生气,会馆的伙计已经为难地冲石咏一摊手,说:“若是付不了诊金,这……这会馆没法儿帮忙请大夫呀?”
石咏一挑眉,问:“你们会馆难道不该顾着同乡之谊,帮扶一把么?”
在他想象之中,会馆中就该这样,同乡之间,相互帮扶。没想到现实却是另一番情形。
掌柜的听见这话,淡淡地说:“就算是帮扶,也不能是我们这些替人当差跑腿的说了算。若是没诊金,那就先等等吧!”
石咏知道他的意思,等到会馆里哪位山西同乡出来,见到赵老爷子的惨状,起了怜悯之心,应下了帮老爷子付诊金,伙计才会出去请大夫。毕竟会馆没有自己白贴钱的道理。
石咏无奈,伸手往怀里摸了摸,掏出一锭,“啪”的一声拍在柜台上,说:“老爷子的房钱、诊金、药钱,都给我记在账上……唉,唉,唉,你别啃啊!”
此前石咏曾经在武皇的宝镜提过这事儿,宝镜没说什么,只是冷笑几声,大约觉得这事儿又龌龊又幼稚,实在不值得一提。石咏问它意见,宝镜也没多说,只告诉他,要么,就冷心冷眼,袖手旁观;要帮,就干脆不要计较,付出所有。
于是石咏这回真的付出所有了。母亲石大娘交给他,让他帮忙置办给十五福晋添妆的礼品的那锭金子,此刻被他拿出来,拍在会馆的柜台上。
这金光灿灿的,掌柜和伙计难免两眼放光,掌柜的伸手掂了掂份量,已经笑开了花,也不知是不是习惯使然,竟然凑上去,打算在金锭子上留下个牙印儿做纪念,被石咏赶紧拦住。
但这锭金子一亮相,这山西会馆里上上下下的脸色立即不同。石咏简直觉得他就像是后世文学作品里描绘的,手里持着百万钞票的那种人。即便此刻这锭金子还在他手里,他却立即能使唤得动人了,伙计立即出门去请大夫了,掌柜也不再管石咏叫“小哥”,而该喊“小爷”了……
石咏却不跟他们多啰嗦,自己回到楼上去照看赵老爷子。
这会儿老爷子稍许缓过来一些,眼神稍许有些灵活,瘫在卧榻上喘气。他半边身子僵硬,不听使唤,此前挣了命与儿子抢夺那只红漆箱子,如今另外半边摔了一跤之后也不怎么灵光了,只剩一点儿力气,无言盯着石咏,右手食指指着怀里。
石咏伸手探探,竟然从老人家怀里取出一卷拓片来。他只扫了两眼,就知道这是那只“南朝鼎”鼎身上铭文的拓片。
老人家见到,伸手牢牢握在手里,却像是安了心似的,轻轻阖上双眼。
门外伙计敲门:“石小爷,大夫到了!”
自此,石咏便临时过上了一段侍候病人的生活。
每天清晨,他送弟弟石喻上学之后,就赶去山西会馆,提赵老爷子擦身换洗,喂饭喂药。每天中午之后,会馆帮忙过来给赵老爷子诊病的大夫会过来,给老爷子行动不便的半边身子针灸。到了傍晚,石咏则看着老爷子上榻歇下,这才离开去接弟弟下学。而晚间看护老爷子的事儿,就只能交给会馆的伙计了。
刚开始的时候,赵老爷子手足僵硬,不能说话,望着石咏的眼光始终都愤愤然,带着一腔的敌意。
然而石咏却始终坦坦荡荡的,他又不图老爷子什么,老爷子就算有敌意,他又有什么好在乎的?
然而看久了石咏才发觉,赵老爷子如今看什么人都是一脸的敌意,可能确实被亲儿子的所作所为伤透了心。时日久了,石咏悉心照顾,从不求半点回报。赵老爷子看石咏的眼光,这才渐渐柔和下来。
石咏之所以对赵老爷子伸出援手,是觉得赵老爷子的性子和自己的很像:真即是真,假即是假,眼里揉不得砂子。只可惜,有这样一副性子,若是完全不懂得变通,在这个时空里便寸步难行。
他始终记得宝镜说的,要么冷下心肠,一点儿都不沾,既然沾了,就尽一切所能,帮到底。因此石咏并不计较赵老爷子的敌意,只管悉心照料,盼着老爷子能早日恢复健康,再说其他。
那锭金子他不敢兑开,生怕这锭金子兑成银子之后,就失去了那等金光灿灿的威慑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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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石喻却继承了生母王氏的眉眼,眼下才五六岁,就是个俊俏的小哥儿。再加上进学堂以后,喻哥儿不在外头疯玩了,一个夏天没变黑,反而白净了些。所以村口的大姑娘小媳妇见了石喻,都稀罕得不行,齐齐地盯着他,害得他有些不好意思,往哥哥身后直躲。
石咏无奈,唤来李家的庆儿,对石喻说:“看,这是庆哥儿,和你一般大。你们一处去玩,好不好?”
李庆儿一拉石喻的手,说:“我早起去树上摸了几只鸟蛋,都埋在灶膛的膛灰里头,现在估摸着烫熟了,走,带你去尝尝去!”
石喻听说,也觉得新鲜,当下就随着庆儿往李家过去。
村民之中也有人稀罕石咏的,当下就有人拉着陈姥姥悄声问:“这是哪家的小伙儿,说亲了没?”
“人家在旗!”陈姥姥半句废话不多说,没戏。
旗民不婚,旁人听说,立刻再也不问了。
陈姥姥则带着她女婿李大牛来见石咏:“咏哥儿,没想到,竟是你带着喻哥儿一起来的。”
李大牛是个三十五岁上下的中年男人,说话声特别响,一开口就将石咏吓了一跳:“人家哥儿这都成丁了,可不是到了当家做主的时候?”
的确,前两天石咏刚过了十六岁生日,有了差事就可以往正白旗佐领那里去领禄米丁银去了。只是他前阵子忙着金盘和香囊的事儿,还没顾得上去办手续。
闲话不多说,一时李大牛先带了石咏去见里长。石咏向里长问了问这附近的地价,又问了南面华家屯的事儿。里长只说:“只听说皇上给皇子阿哥赐园子,所以征了不少地。只是这好运气,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落到咱们头上呢!”
这里长的表情,又是期待,又是惴惴。若是树村这边也修园子,迁走的村民多少能分得点儿补偿,然而他们也听说了华家屯附近前些日子里有不少强征强买之事,回头要真落在树村头上,到底是福是祸还是两说。
然而石咏却知道最后这好运气到底没落在树村头上。他问过里长,知道村里东西两端已经垦出了大几十亩良田。在熟田之外的荒地,现在可以买了去垦荒。只是荒地现下也不便宜,要五两银子一亩,而北面的荒山则更便宜点儿,一两银子就可以买一亩。
他们在里长家正说着话的时候,就来了一人,见到石咏,大约觉得石咏身上穿着的衣料寻常,年纪又轻,当下就有些不屑,旁若无人地越过了,径自去寻里长说话。
可是一听里长说起,石咏是李家所佃之地的主家,对方立即反应过来石咏的身份,知道他是个在旗的,那脸色登时就变了,满脸堆着笑,与石咏打招呼,亲切得像是处了十年的对门邻居。
石咏不想理他,只点点头打了个招呼,问清对方姓王,就不再说话了。
随后石咏央了李大牛带他去村落两边看看荒地和荒山。
一路上,石咏问了问李大牛家里的情形,知道李大牛今年三十四岁,膝下却已经有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其中他的长子已经满了十六,次子也即将成丁,将将也快到了娶媳妇儿的年纪。
如今李家唯一的生计来源,就是佃了石家的几亩地种着。石家厚道,要的地租少,可饶是如此,李家也只是将将糊口而已,经济压力很大。所以听说石家想要买地,李家非常期待。
他们先转去了村西头。李大牛给石咏指点看了几处容易开垦的荒地位置。
石咏见这里虽然是没有垦过的荒地,但是总体地势平坦,容易开垦。就像李大牛说的,秋收之后一鼓作气,再忙上两天,就能将地平出来,第二年开春,犁一犁就能播种先种一茬什么了。
然而石咏的考虑却是,地势平坦,不止容易开垦,自然也容易驻扎行辕营房。如果他记得不错,将来八旗出城驻防,树村东驻扎的是正白旗,树村西则是镶黄旗。如果此时买地,就得买在树村东。将来若是这地被征了去,凭他是正白旗在旗的身份,即便有纠纷,也有办法斡旋一下。
可偏偏未开垦的荒地都在村西。
石咏心里有些犹豫不决,便央了李大牛去带他看看村北的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