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4.第324章

石咏一急,扭头看向周围的路人。路人见他的眼光扫过来,要么摇摇头,要么转身就走。刚才的事情,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路人只听到有人喊“拐子”,根本来不及辨谁是谁非,就已经是眼前这副情形,自然无人能为石咏分说。

石咏当下干脆不为自己辩解,说:“只要是没有凭据,你们就不能轻易将这孩子带走!”

他脸上大义凛然,一副全心全意为孩子的模样。

登时有人议论起来:“要真是个拐子,肯定早就心虚了,干嘛还这么较真呢?”

也有人不大看好石咏:“不也有贼喊捉贼的么!”

对方见石咏这样,反倒一愣。

正在这时,远处奔过来一位中年管事模样的人物,身后还跟着个年长的嬷嬷。那位嬷嬷虽然连走带跑,气喘吁吁,可一见到被石咏护着的男童,立即扑了上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得惊天动地。

“我的小主子啊!”

恰好在这时,也不知是不是药效过了,石咏怀里的男童竟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身子一动,挣开石咏,抱着那嬷嬷哭道:“梁嬷嬷!”

孩子这一哭,就更确证无疑了,必然是这名男童的家人寻了来。看着那管事和嬷嬷的穿着打扮,更加印证了这孩子的出身非富即贵,也预示着石咏的情形愈发不妙。

中年管事见到石咏,听了底下长随的禀报,扫了石咏一眼,只淡淡地说:“拿忠勇伯府的帖子,送顺天府吧!”

忽听人丛外有人笑道:“送顺天府?这可不行!这位石兄弟在旗,要送也得是步军统领衙门啊!”

清初旗民有别,若是纠纷的双方都在旗,便不会去顺天府,而是去步军统领衙门解决。来人这么说,一来点明石咏的身份,二来,对那男童的家世也该是一清二楚。

石咏听见这声音,顿时大喜。

中年管事听见则皱起眉头,扭头看了看石咏,仔细辨认了一阵。

少时人丛外头贾琏扭着一人,费劲地挤了进来,说:“要送顺天府也得送这厮!”

贾琏说着,将扭着的人朝前一推。石咏一看,正是早先给孩子喂水的那名布衣男子。那人大约被贾琏扭得胳膊脱了臼,双臂都软软地垂在身体两侧。

石咏当即指着这人说:“就是他,就是这人!这是个拍花的!”

围观的人一听说是“拍花的”,立即联想到各色关于“拍花”的恐怖传说,登时一起大声议论起来。

在嘈杂的人声之中,那名男童扭头看了看四周,在嬷嬷的耳边说了句什么,梁嬷嬷登时一脸肃穆地直起身,戟指着那个拐子冷然说:“是这人,这人拐带了小主子!”

中年管事舒开眉头,登时挥挥手。立即有两名长随过来,将贾琏擒住的拐子一扭,先押在一旁。那名中年管事立即上前,冲贾琏打了个千,开口道:“给琏二爷请安!多谢琏二爷仗义出手,救了我家小公子。”

竟是认得贾琏的。

贾琏却摇摇手,指指石咏,说:“石安,别谢我,该谢这位石兄弟!”

石咏这时候伸手扶腰,一瘸一瘸地走到贾琏身边。他在很短时间里一连摔了两跤,没那么快能复原。这位中年管事石安,看看石咏,脸上就有点儿尴尬。

贾琏却是个机灵的,知道石安等人此前认错了人,把石咏当成了拐子,当即开口,将他们从茶楼追出来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最后说:“我这石兄弟是个谨慎的,没认准了你们是孩子的亲人,自然不敢交人。两下里本是误会,说开了就好了。”

石安听了,只得过来给石咏作了个揖,说:“这位小兄弟,刚才确实是误会了你!我是永顺胡同那里忠勇伯府的管事石安,这位是我们家的小主子,今日的事,多谢小兄弟仗义出手……”

石安的话还未说完,贾琏却在一旁旋了旋手上的玉石扳指,笑道:“石大管事,我怎么觉得,我石兄弟没准儿还是你主家的亲眷呢?”

他一拍石咏的肩膀,说:“我这兄弟姓石,正白旗下,和你们老爷,没准儿有点儿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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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儿的起因是荣府大老爷贾赦喜欢古玩,看上了石呆子家的二十把旧扇子,给了钱要强买,石呆子不肯卖,贾雨村便给石家冠了个“拖欠官银”的罪名,抄家发卖,扇子折做官价给了贾赦,石呆子本人不知死活。而贾赦之子贾琏对此事看不下去,说了几句公道话,还曾被贾赦痛打了一顿。

曾有红学家沿着曹公在书中的文字抽丝剥茧,追着各种伏笔,竟然考证得出结论,曹公所写的贾家被抄家,与贾赦夺扇一案大有关系。

所以贾府是石家的大仇,而石家导致了贾府之败。

石咏目瞪口呆地看着被石大娘珍藏在箱底的二十把折扇,单看扇柄竹质,已是不凡。他生平见过不少折扇,可是在此也只能辨出湘妃竹、棕竹、玉竹三种,书中说过还有一种叫麋鹿的,也不知到底是竹扇还是骨扇……可这都不影响,石咏双手颤抖,捧着缓缓在他面前打开的折扇,看着上面的古人真迹,渐渐地,石咏开始热泪盈眶。

“咏哥儿,”石大娘瞧不见石咏的神情,但见儿子一回家就吵着要看祖上传下来的二十把扇子,生怕是儿子觉得家里明明度日艰难,却还藏着这些宝贝,不肯卖了换钱。因此石大娘非常担忧地问了一句:“这些……你不会是想卖吧!”

只听石咏流着泪颤声答道:“不卖,谁来也不卖!”

望着那扇面上的书画,石咏似乎一下就真的成了书中的那个石呆子,听了母亲的问话,他使劲儿摇头,“为了能守住这些东西,叫我做什么都可以!”

石咏本人原本是个文物研究员,能在这一行踏踏实实地做上好些年,性格里没一点儿“呆气”是不行的——石咏就是这么个人,他只要看到珍贵的文物,就会让自己完全沉浸在这对美好器物的欣赏里,忘却一切,所以才得了“石呆子”这个外号。

所以此时此刻面对这些珍贵的老物件儿,他怎么可能乐意这些东西落到贾赦那样的人手里再经历风雨?

旁边石大娘也觉甚是心酸,说:“你爹过世之前也说过,你们石家祖上传下来的这二十把扇子,若是你,也一定不肯卖的。”

石咏一面流泪,一面感叹,这真是,知子莫如父,连他这个从异世穿来的灵魂,石老爹也预料得一丝不错。

可是他一想,赶紧伸手盖上箱盖,压低了声音对母亲说:“娘,咱家有这样的东西,财不外露,可千万别让旁人知道了。”

石大娘一怔,说:“你二婶也是知道的。”

石家没有分家,所以这二十把扇子,算起来是石家公中的财产。

石咏摇摇头,说:“大家先都暂且少提这事儿吧!”

在原书里,那毕竟是一个以命守护却最终失败的故事。石咏想想,若是只为这二十把扇子,他被官府打下大牢,生死不知,那石大娘岂不是失去一切依靠,以后还怎么过活?还有他的堂弟喻哥儿,不过年方五岁,失怙之后再失去他这个长兄,那石家……石家还剩什么呀?

正想着,喻哥儿就跑了进来。五岁小儿,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玩得脸上脏兮兮灰扑扑的,冲进来冲石咏高声喊:“大哥!”

石咏赶紧神袖子去抹眼泪,却教喻哥儿看见了。五岁小儿已经很是懂事,早已敛了玩闹时的兴奋,而是安静地望着石咏,小声安慰:“大哥,你……怎么哭了?”

石咏伸手摸了摸喻哥儿的脑袋,说:“没事儿!喻哥儿,大哥以后一定好好照顾你!”

他说着从怀里拿出那个贾府散的送喜荷包,此前那个二两的小银锞子已经被他取出来另行收着,这个荷包就能送给喻哥儿玩儿了。

喻哥儿很有礼貌,冲哥哥鞠了一躬谢过了,这才转身跑出去。

石咏望着他的背影,点头道:“二婶将喻哥儿教得不错!”

石大娘看了他一样,神情颇为复杂地说:“你二婶是汉女。”

石咏:……啥?

这是他今日自拼接世界、以及他是石呆子本尊之后得到的又一个足以惊掉他下巴的消息。

原来他虽然姓石,本来的姓氏却是瓜尔佳,先祖是满人,与昔日福州将军石文炳同出石廷柱一脉,因为历史原因,属汉军正白旗。当年石文炳那一支被改入满洲正白旗的时候,他们这些石氏旁支却都还留在汉军旗里。

他的祖父早年入关之后,一直在广州一带经商,曾积蓄了不少财富。可是后来到了石咏的父辈,父亲与叔叔都得了军职,随军向西征伐,据说他二叔与年羹尧还有同袍之谊,后来父亲与叔父先后战死,年羹尧还曾遣人上门探望,给过抚恤。只是这一两年年羹尧一直在外征战,就再也没来往了。

石咏的母亲石大娘出身满族大姓舒舒觉罗氏,而他的二婶王氏则是汉人,而且严格来说王氏并不在旗。因为有“旗民不婚”的规矩,所以石二叔私自娶了王氏之后,连带石家的这一支,都在宗族面前抬不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