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他做完这一切,武皇的宝镜还在于石崇、红娘它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大家都已经预见到了分别,抓紧最后一点时间互相致意。然而石咏是血肉之躯,实在是撑不住了便趴在东厢的桌上眯了一会儿,迷糊之间依稀觉得有什么人进来过,待清醒过来,他才发觉一条薄毯披在自己肩上。
“你媳妇儿对你真好!”红娘感叹了一句。
“那可不!”石咏得意了片刻,一抬头,见玻璃窗外天色已明。他立即一撑桌面,道:“陛下,我带您去松竹斋!”
武皇的宝镜却开口拒绝了,道:“先别着急!你还是按原先说的,过去给人回话,只说你无法在两日内修好,看他们急了,才提出朕这面宝镜的事,这样他们要接受起来会容易得多!”
武皇深谙人心,石咏受教,当下抱了昨日那两爿铜镜残片去了松竹斋,不一会儿急匆匆地赶回来,点头对武皇的宝镜说:“成了!”
这便是真正分别的时候了,东厢里瞬间安静,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武皇的宝镜沉默片刻,当即笑道:“大家,不过是瞬时的分别而已。诸位都是经历过百年千年人世沧桑变化的,须知这一点点分开的时候不过是白驹过隙。将来再见时,待朕与诸位笑谈别来之情。”
“陛下……”
“陛下,保重!”
东厢里零零散散地响起几声,毕竟没有谁真的能将武皇此去真当做是千百年之间的短暂分别。石咏心中尤为不舍,但依旧忍着离愁别绪,用一面软绸将武皇的宝镜包好,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口,带去了松竹斋。
“这实在是……完美!”
古董行的掌柜杨镜锌见了这一面被修复完好的宝镜,忍不住啧啧赞叹,同时带着钦佩的眼神望着石咏。
那一僧一道也聚在松竹斋小小的店面里,头凑着头,一起细细打量这面早已经被他们遗忘了的宝镜。那癞头和尚伸手,在原本宝镜上錾着“风月宝鉴”四个字的地方轻轻摩拭。
“这个真对不住,当初确实是我将上头錾着的四个字取下来的,可是一旦取下,没过多久便自己消失了,我怎么也找不到。所以除了那四个字之外,其余我都原样修好了。”
跛足道人在一旁,微笑着对石咏说:“不妨事,不妨事!”又问,“上回还有多少钱没给你?”
石咏茫然地道:“五两吧!”事情过去了太久,连他也记不大清了。
那跛足道人当即笑道:“小石大人现在应该也不在乎这五两银了,不如我们这两片铜镜残片就送给石大人了。”
石咏心想:这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这时只见那癞头和尚一伸手,在武皇的宝镜镜身上轻轻一拂,宝镜镜身上便慢慢浮现“风月宝鉴”四个篆字。
这时宝镜突然对石咏说了一声:“咏哥儿放心,朕没事的。”
石咏偷眼看去,只见那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没有丝毫的反应。
“是你亲手将朕的宝镜修起的,所以你与朕之间的联系,再不会因法术而中断。放心吧!”宝镜极力安慰石咏,但是宝镜的声音里多少有一丝紧张,可见癞头和尚所施的法术多少对这宝镜有些影响。
待到癞头和尚施法已毕,宝镜镜身上浮现的篆字已经变成了冷硬的铜字,似乎这宝镜当初铸出的时候,镜身上就已经铸有这四个字。
这一僧一道随即向石咏与杨镜锌告辞,脚步匆匆,头也不回地离开松竹斋。
杨镜锌回头,似是要再说两句恭维石咏的话,却见石咏低头凝神着被那一僧一道留下充当尾款的铜镜残片。只见那两片残片上,早先錾着的“风月宝鉴”四个字,此刻已经消失不见了。
石咏当即随杨镜锌去了松竹斋,果然见那一僧一道正在松竹斋殿门外候着。一见到石咏,那一僧一道齐齐盯着他看了半天,登时一起冲上来道:“是你!”
石咏:“……是我!”
一僧一道对视一眼,同时露出一副“有救了”的眼神。
“这个你还能修吗?”跛足道人从怀里抽出两个半爿铜镜,递到石咏面前。
石咏无语凝噎:“怎么又碎了一面?”
他眼前这一面铜镜,应当就是此前石咏在琉璃厂见到这一僧一道的时候,见到他们手持的物件儿,上面还錾着“风月宝鉴”四个字,只是这铜镜与当初武皇的宝镜一样,碎成两个半爿。
“要得急!两天之内,能修吗?”那癞头和尚问,“我们加钱!”
这两位,似乎终于记起了石咏的套路。只是石咏此前曾经修过的那一枚宝镜这两位却绝口不提了。
“两天?”石咏一听,双手一摊,说:“两天怎么也来不及啊!”
他可是记得,头一回修武皇那枚宝镜的时候,他可是约定了十天再交货的。虽说那时十天的时间有些富裕,但是维修铜镜的工序复杂,两天的功夫无论如何也不够。
然而那一僧一道却不容他推脱,直接将两爿碎了的铜镜塞到石咏手里:“拜托这位小哥,一定得两日之内修起!”另一个则问:“要定金吗?二十两够不够?”
石咏摇头表示:给定金也没辙,工期太紧,本研究员做不到啊!
这时候一直在旁边候着的杨镜锌出来打圆场了:“我看,不如这样,小石大人如今的确是公务繁忙,这件东西他若是有功夫修理,是一定能修起的。但如今这铜镜的情形么……他可能还需要再看看,明日再给你们回话,可好?”
这时候石咏自己也让步了,毕竟武皇的宝镜提醒过,任何与“风月宝鉴”相关的线索都不要放过。他当即道:“若是能修,我就立即修起了,也耽误不了你们的事儿。若是不能修,明天一大早便立即给你们回话。此前两位应该已经在这琉璃厂都问过一遍了吧,除了我,应该没有别家有这个底气,能应下这件活计的不是?”
一僧一道互视一眼,连连点头。
石咏当下连定金也没要,径直将这两个半爿铜镜包起就走。只听见杨镜锌在他身后对那一僧一道说:“两位想不到吧,这位小石大人可是一直在内务府当差的,造办处的那些能工巧匠,全都是他的手下。他自家宅院就在这附近,什么?……对对对,都包在我身上。再说了,小石大人说话一言九鼎,他说了明日给您答复,就一定会给您答复……”
石咏脚下飞快,他不免觉得杨镜锌对此事有些格外热心,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可是却不及细想,径直回到自家小院,打开东厢的门,将手中两个半爿铜镜往桌面上一放——
“咏哥儿,这是……”武皇的宝镜陡然见到了同类,几乎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一见我,就着急想让我帮着把这面碎了的铜镜修起来,以前的事儿绝口不提,而且要的非常急,两日之内就要修好,显然是有急用。”石咏三言两语,将刚才松竹斋内的情形都说了。
“这可是被咱们猜中了!”宝镜的语气里莫名带着兴奋,“这一僧一道,一定是被八皇子九皇子传召,要带这一面‘风月宝鉴’进宫。结果宝镜意外受损,才会这样急切地找人来修理。”
石咏想:八阿哥九阿哥寻人是占卜天象、计算天命,好像与这风月宝鉴“济世保生”的实际功能并不相符。
可是武皇这话他竟无力反驳,毕竟小徐临死之际也提到“风月宝鉴”四个字,若说这一僧一道要带着风月宝鉴参与皇家之事,也并非没有可能。
“只不过他们一定要在两日内将这一面铜镜修复,但以我的本事,两日之内,是绝对没有可能完成的。所以我只能明日回复他们一声,让另请高明。”石咏叹息一声,他所感慨的是,这一僧一道也太不爱惜文物了,好好的铜镜,以前碎过一面,这回竟又一模一样地碎了一面。
“他们提出要两日之内修起这一面……”武皇的宝镜听了石咏的话若有所思,突然道:“不如这样,你明日便对这一僧一道说,虽然你赶不及在两日之内修好眼前这一面,但是你手头有一副多年前他们交付的铜镜,是老早就已经修好了的。问问他们要不要,要就拿去!”
石咏:……
他着实是没想到宝镜会提这么个主意,一旦想象着武皇的宝镜就此离开他们,随那一僧一道而去,石咏心里一阵绞痛,口中一个字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