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9.第319章

万寿节之后,石咏在海淀的日常工作暂且告一段落,昌平郑家庄那里,他也已经不用每日都去了。因此石咏干脆将家人都送回京中,毕竟石家人在海淀的时候,他家二弟石喻只能一人留在京中,难免孤单。石家一家全回去,椿树胡同的小院便立即起了生机,仿佛又有一大家子的模样了。

康熙牡丹园偶遇弘历阿哥,并将小阿哥带至身边,亲自抚养的消息,并未在京中引起多少波澜。毕竟弘历阿哥并不是头一个得到这种待遇的皇孙,如今弘皙也都还每天在阿哥所晃悠呢。因此这事情本身没有引起多少注意。

石咏倒是听说雍亲王府那里传出消息,弘历生母钮钴禄氏病了一回,被雍亲王送去海淀庄子上休养。他自然晓得母子连心,弘历被康熙养在身边之后,就连亲生父母也少有机会能亲自探视,钮钴禄氏自是心疼不已,但是为了儿子的前程,又强自忍耐,这样两种情绪作祟,钮钴禄氏病倒也属正常,挪去海淀庄上,怕也是觉得多少离儿子近那么一点,聊以慰藉罢了。

一时到了四月初一,正是如玉的周年,也是石家养子沛哥儿的周岁生日。

如英早就往佛寺送了香油钱,请僧人为如玉做了法事。在朔日这天,如英亲自带了沛哥儿去寺中,在佛前告慰如玉在天之灵,发愿她一定会好好地将姐姐的孩子抚养长大。

沛哥儿如今已经满了周岁,按照京里老人的说法,小孩子满了周岁,那魂魄就轻易不会丢了,因此可以起正式的大名。因为安姐儿的名字叫“庭安”,沛哥儿顺着姐姐的名字排下去,叫做“庭沛”,也挺好听的。

这日惯例要给沛哥儿抓周。石大娘、王氏与如英一起张罗了一大桌的东西,尤其是毛笔、官印之类寓意不错的,都放在最扎眼的地方。但是家里女眷都比不上石咏脑洞开得大,石咏在桌上放了放大镜、太阳镜、玻璃瓶……还有一架做成球面的舆图。

于是如英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的,眼看着沛哥儿抓起一柄放大镜——难道这将来是要做古董行的大掌柜?好在沛哥儿一松手,那放大镜又掉回桌面上。接着沛哥儿伸手一抄,又抓起了一只小小的玻璃瓶。如英听丈夫说起过,有那等专门品鉴美酒的“鉴酒师”,可是如英却无论如何不希望自家小儿变成一个酒鬼,所以只管在心里默念:放下,放下——

沛哥儿果然甩开玻璃瓶,爬了两步,抓住了那只地球仪,抱在怀里,便再不撒手了,一只小手在那球面上砰砰地拍着。石咏便大笑:“乖儿子,以后做个大航海家……嗯,你说你要去那里啊,那是亚美利加……那里是欧罗巴,别,别!”

石咏伸手把沛哥儿连地球仪一起,从桌面上抱下来,伸手将地球仪从沛哥儿嘴里解救下来,笑道:“可别上嘴啃那!”

如英可没想过儿子将来会做个大航海家,但是对于那舆图上标出的好些地方,她有时想起,也心存好奇。若是儿子能代她出出远门,见见世面,也是件好事。于是如英也欢欢喜喜地将儿子从石咏怀里抱了过来。

夫妻两个一致认为,沛哥儿真是个好养的孩子,又乖又可人疼。

然而这孩子的亲爹一家才是真正能气死人的。这边沛哥儿抓周,安佳氏那里一点表示都没有,但是如玉周年的第二天,安佳氏就送出喜帖,急不可耐地要为哲彦续弦娶亲。

如英听到消息气愤不已,恨恨地道:“这世道真是不公平,若是表哥过世,我姐姐得服丧三年,如今是我姐姐死了,表哥只过得一年便能再娶。这凭什么,男人女人,难道便不都是人么?”

石咏也觉得这世道男女之间的地位相差太远,但这没法儿一下子改变。唯一好在他们石家是绝对男女一视同仁,哥儿姐儿都一起教,家里的事也大都是女眷们在拿主意当家做主。“将来总会慢慢变好的。”他这么安慰如英。

到了安佳氏办喜事的那天,椿树胡同石家这里也有喜事要办。这回是如英身边的贴身大丫鬟望雨要出嫁了,对方是薛家的一个管事,非常能干。这个管事原本是雇工,将来也不一定要继续在薛家,出来单干也是可以的,前景不错。街坊邻里听说了,也多有夸望雨嫁得不赖。

如英的另一个丫鬟望晴早已嫁给了同仁堂的大夫靳勤,如今要好的姐妹出嫁,望晴自然回来相送,顺便给旧主请安。

如今望晴出入早已是一副少夫人的气派,连如英见了她,也笑着打趣她这个“靳奶奶”。望晴早羞红了脸,谢过如英当年帮她张罗了这么一门姻缘,如今她才有这等舒心的日子可过。

一时望晴去见望雨,在望雨待嫁的闺房里,望晴与望雨咬起耳朵。望晴笑道:“总算是死心了吧?”

望雨非常不好意思,只能啐望晴一口:“说什么死心不死心的,谁等了,谁拖了,我这不,左挑右选地挑花了眼,如今才挑中了么?”

望雨比望晴小两岁,心思也多些。早年间觉得姑爷家里人口简单,日子又过得滋润,自然生出过一些儿攀附的心思。她曾暗暗将这心思向望晴提过,望晴一早劝她死了这条心,但是望雨不听,要继续留在石家“看看”,再者望晴一嫁,如英身边得力的人就只有望雨一个,暂时也离不得。

曾经一度望雨也觉得自己是有点儿希望的,尤其是在如英开始守母孝的时候。因此,在过去一年里,望雨时不时地让自己在石咏面前出现的机会多些。然而一年过去,望雨终于死了心。

“姑爷这个人吧,在小姐面前十足的体贴,在旁人面前就是个十足的木头,”望雨对石咏做出了公正的评价,“有时我觉得姑爷根本不耐烦跟我们这些丫头打交道,有这功夫,他还不如在东厢捣鼓他那些古玩去。有时路过东厢,便能听见姑爷自言自语,偏生见了我们,半个字都没有!”

“就是这个理儿!”望晴没好气地教训望雨,“我那会儿不就是这么与你说的么?姑爷根本不会在旁人身上生出心思。当年我头回见他,就觉得他只认得咱们小姐一个,旁的女子,他都眼瘸,认不出来的。你现在明白为什么咱们姑爷以前有个外号,叫‘石呆子’了么?”

望雨没好气地反驳回去:“你当年眼光不也不怎么样么?瞧中了李大管家……”

李寿的事是望晴的禁忌,当下望晴老实不客气,伸手将望雨一通胳肢,望雨登时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连连求饶。

如英在屋外头听见了里面的动静,笑笑离开。她曾经一度看出望雨心思不妥当,但也看得出石咏完全无心。她选择了无条件地信任丈夫,知道石咏会让望雨“知难而退”的。因此如英从未将这事儿放到台面上提起。果然,望雨渐渐息了心思,又见有望晴的先例在前头,正好薛家的管事求了上来,她觉得对方人也不错,嫁过去可以自己独门独户地独当一面,当下便应了。

这头望雨嫁出去,石家循望晴出嫁时候的旧例,赠了嫁妆银子和头面,体体面面地送望雨出门。同时如英也告诉了家中所有的仆役丫鬟,只消认认真真当差,等到了年纪,主家一定给安排着寻个好出路。

等到石家的喜事办完,石咏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宝二爷,您怎么来了?”

石咏见宝玉愁眉苦脸地登门,一如他参加过乡试之后,登门向石家致谢的那回。

“茂行兄,可否找个妥当的地方说话?”宝玉瞅瞅石家送茶水上来的小丫鬟。

“妥当的地方?”石咏看了看宝玉,宝玉便小声追了一句,“最好别教嫂子知道的!”

石咏无语:什么事是不能教如英知道的?宝玉这么说,简直是挖坑给他跳了。

于是他没挪窝儿,宝玉一急,赶紧道:“您有一位故人,如今被九贝子府强抢去了!”

石咏听了吓了一大跳,赶紧将宝玉拉到东厢,要宝玉将事情“说清楚”。

“是妙玉姐姐临走时,托我前来的!”宝玉低着头,红了眼眶。宝玉一向多愁善感,天生喜聚不喜散,此刻想起妙玉提着一只小包袱,被迫离开时的情形,一时便悲从中来。

原来,前些时候九贝子府四处打听妙玉的下落,从潭柘寺到牟尼院,一直打听到贾府。妙玉在贾府中已住了数年,但是贾府绝不可能为了一个寓居于此的女尼而与九贝子府为难,当即替妙玉收拾收拾,将她送去了九贝子府。

宝玉对此事敢怒不敢言:“茂行,你说说看,妙公是一介妙龄女尼,气质脱俗,才华出众,可这一旦送去九贝子府,这岂不是就羊入虎口,这不就……”

他一时说不下去,赶紧转换了话题,道:“听妙公曾经提及,茂行除了与妙公有北上同行之谊,更曾数次出手相助。茂行兄,请你看在旧日情分上,一定要搭救她于水火之中啊!”

石咏无奈了,宝玉口口声声地说“旧日情分”,可是他与妙玉明明没有“旧日情分”,妙玉还曾很不待见了他一阵,最后好不容易因为两只“颁瓟斝”的缘分,两人才算是和解了。

“等等,”石咏赶紧阻止住了宝玉的多愁善感,低声问:“妙公临去之时,曾经请你到我这里来求援么?”

宝玉点点头,满怀期待地望着石咏,“妙公转托我,来给石大哥你送个信。”若不是妙玉自己提起,贾府中人是不知道她还认得石咏的。

“对了,妙公还转托我捎这个给你,说是你一望便知!”宝玉终于想起了要紧的物事,将东西从袖中取出来,递给石咏。

石咏见是一只小小的囊匣。他将东西接过来,刚刚将囊匣的盖子揭开,耳边就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小石咏”。石咏努力做到面不改色,伸手“啪”的一声,将那囊匣的盖子扣上,将那声音生生地捂在了匣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