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时,十六阿哥一直笑嘻嘻的,显然对石咏折腾出的这种“车”非常感兴趣,跃跃欲试。但他毕竟觉得这是个“玩意儿”,大约与幼童所玩的“竹马”之类相差仿佛,所以他自己想试试,却又开不了口。正好雍亲王府上四阿哥五阿哥提出来要学给他看,十六阿哥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了,其实是想顺带满足一下自己的私心。
石咏早就看透了这位爷的小心思,当下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十六阿哥所说的“骑车”,就是骑自行车。当初石咏选择做这自行车的时候只想着,既然橡胶轮胎已经成熟可用,只需再增加一个菱形框架结构,应该很容易就能把自行车做出来。岂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已经拥有了得天独厚条件的石咏,最后难倒在链条上。
后世的链条都是滚子链,用高强度的碳素钢制成,耐磨经用。可是这个时空里铸铁技术远未成熟到可以做出滚子链的程度。这一下子就给了石咏不小的打击——满以为有橡胶轮胎,可以减小车身与地面之间的摩擦,并减轻车身的震动,他甚至连刹车也做了出来,但没想到传动装置竟这么困难。滚子链的工艺精度要求非常高,且石咏不是专业人士,他完全不知道这东西该怎么做出来。
这个打击不小,甚至石咏一度有点儿觉得他好像点错了科技树,自行车这样东西,或许不该在这个时候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世上的。
然而平静一阵之后,石咏再次完成了自我调节——科技树这东西,有时很难说到底该是什么个顺序。就拿玻璃来说吧,其实玻璃这种材料,早在春秋战国时就出现了,历经各朝各代,都只作为制作精美工艺品的材料出现,却始终不是主流。但是一直到了近现代,这种材料才终于获得无限生机,成为人们生活中处处可见、不可或缺的日常用品。
因此,石咏想,这科技树,点了便点了,大不了就亮亮堂堂地挂在这儿,总会有后人来继续完善,接着点下一盏。
想到这里,石咏的心态就放平了,能制出自行车便好,便制不出,或是制出了以后有些缺陷,也能留待后代的有识之士进一步加以完善,等着其他领域的科技手段慢慢跟上来。
岂知他心态一旦放平,问题反倒迎刃而解。石咏向其余工匠讨教了一些当代的传动装置所用的材料,终于得到了灵感——可以用皮带来代替滚子链,作为传动装置。经过特殊糅制方法,做成的皮带,坚韧而有弹性,在后世也有用于传动装置使用的。石咏便顺着这个思路,改变了传统自行车链条的设计,用皮带套齿轮完成自行车的动力装置。
这种设备的强度自然与后世的滚子链没法儿相提并论,但是在眼下却很实用——皮革容易得而且价格很便宜,在真正的钢铁产业链形成之前,这怕是滚子链最好的替代品。虽然皮带可能比较容易坏,但是一辆车可以一次性配备很多备用皮带,一旦坏了,换上就是。
于是乎,石咏的“初代”自行车,竟就这么生产出来。石咏自己试过,只要不是猛蹬猛踩,或是负重上坡,随意骑一骑,真的没问题。甚至他自己也尝试过,不用传送设备,甚至不骑上车,只侧立着,在平地上蹬一蹬,那速度也是嗖嗖的。迅逾奔马是不可能,但是比起市面上常用的马车,这种交通工具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十六阿哥见了石咏又折腾出了一件新物事,心痒难搔,但是自矜身份,石咏推荐了多次,他到底还是没曾试过。倒是随父亲前来圆明园小住的四阿哥弘历与五阿哥弘昼偶尔见了石咏尝试这件东西,都觉新奇得不行,一下子都上来缠着石咏,师父长师父短的。这两个小子,石咏各自教了两年,从没叫师父叫的这么亲热过。
于是,在两个小阿哥的强烈要求下,与十六阿哥的旁敲侧击之下,石咏总共给雍亲王府送了四辆大小不同的“自行车”,并且请了一位王府里专门负责弓马教习与小阿哥安全保卫工作的弓马师傅,专门教了这自行车怎么给车胎打气、换车胎、换链条,调整座椅高度,以及怎么骑这车。
待将怎么骑这车教会了弓马师傅之后,石咏又与十六阿哥一道,专程禀明了雍亲王,又亲自演示了这东西的“骑法儿”,总算让这位冷面王点了头,同意让这两个小阿哥在教习的指点之下尝试这种新鲜的“自行车”。
弘历与弘昼两个,大约因为年纪小的缘故,这种车驾一学就会。短短几天之后,就已经骑得很溜了,在圆明园里来去如飞。据雍亲王府内宅的人说,从圆明园最深处出来,到最外头的明堂,原本两个小阿哥要走上一刻钟的路,如今只小半柱香的功夫就到了。唯一的缺点是这两个小的时常骑得太快,路上遇上雍亲王府其他人,难免避让不及,但好在后来这两人都学会了刹车,一见到人,“吱”一捏闸,这车就能停下来,最多吓人一跳而已。
这会儿十六阿哥提出明日去圆明园,石咏能猜到他私心是想自己去试试,只不说破。第二日大清早,他便赶到圆明园门外,候着了十六阿哥。两人一起去圆明园后头的花园处寻弘历与弘昼两个阿哥。
他们倒是不知,就在他们进了圆明园不久,雍亲王得到圣驾亲临的消息,毫无准备,但也只得携福晋一道,匆匆出来,给康熙行了三跪九叩之礼。
康熙只说是一时兴起,又因圆明园就在畅春园不远,见春光尚好,便过来幸园子。雍亲王自然不好拂了这位的意,当即将圣驾迎进王园,往后头花园慢慢巡过去。
“既是如此,那麻烦丹济大哥请人帮此人装裹装裹,稍许收拾得体面些。”
石咏见丹济挥手叫人过来,立即有御前侍卫领了小苏拉,抬了担架过来,给小徐身上盖了一块粗布,将人罩了抬走。石咏倒是希望这小徐走得能有几分尊严。
丹济点点头,道:“都是相识一场,这个你放心。”
丹济一直在宫里当差,后宫里这种事他见得较多,此刻虽然震惊,却并未流露太多情绪。
但是石咏不然。虽说他与小徐没打过多少交道,可是见到小徐死在自己眼前,他的心实在久久不能平静。尤其此人死前说的:他这一生,恩怨都明明白白。的确如此,这个小徐,早先将他的人情,十六阿哥的人情,都认认真真地还过。只是石咏不明白的是,小徐的死因到底为何,是否也是为了还魏珠的恩情,所以才会这样搭上一条性命……他临死之前拜托石咏传话,又到底是什么深意。
这些,小徐已死,便再也无人能知了。
按说石咏该寻个机会去找魏珠去的。但是他是外官,等闲进不得内廷。此外魏珠是皇帝身边得用的人,整日侍奉在康熙帝的身侧。即便魏珠陪着康熙帝从清溪书屋一带出来,到二宫门之外转悠,石咏也找不到与魏珠说话的机会。
因此他只能等待。
果然,没过多久,魏珠“奉旨”亲自到九经三事殿检视万寿节诸事预备的情形,四下里看过之后,来到廊下立着的石咏身边,也不转向他,只并肩与石咏默默站了一会儿,两人视线一致,都在打量着大宫门前脚手架上的工匠,仿佛两个正在严密监视的监工。
石咏却听见魏珠轻轻开口:“小徐那孩子,临走留了什么话没有?”
石咏微微偏过脸,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身边这位魏大总管。只见心爱的弟子殒命,魏珠面上看不出半点儿情绪波动,他甚至也没有半点儿人类应有的表情,甚至此人与死人的唯一区别,就是胸口里还有些起起伏伏,还能说上两句话。除此之外,魏珠整个人都是死气沉沉的。
石咏记性甚好,当下将小徐临死之前说的所有言语都一字不落,全部转述给魏珠听,一边说,还一边伸手指指点点,仿佛他在替这位魏大总管讲解营造司的工程进度。
待魏珠听石咏转述小徐所说的“唯他老人家的深恩虽死不足报”之时,他依旧面无表情,唯有喉咙深处传来一阵低低的“呼噜呼噜”的声音,表达了魏珠内心的波澜。
“他说托我转告六个字,‘风月宝鉴’……”
石咏说到这里顿住,魏珠等了半天,才侧过脸来,看了石咏一眼,似是终于明白过来,小徐没能将该说的话都说完,就此故去了。
“风月宝鉴……是什么?”
魏珠回过头,仰头望着大宫门,低声问出一句。
石咏觉得他对这风月宝鉴,知道得恐怕还没有自己多,当下只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情,只斟酌地说:“既然叫做宝鉴,便应当是一面镜子吧……”
听到这里魏珠已经大致了然,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子,随即提高声音:“石大人近来辛苦,万寿节之后想必十六爷会论功行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