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4.第314章

他可是记得很清楚,当初他曾经威胁要用一捧雪的碎片给如英磨制玉石戒指玉耳坠,那会儿一捧雪每一片碎片都能剧烈抖动。回头按照石咏的计划,送“一捧雪”出去的时候,这枚玉杯若是照样如此,未尝便不会露馅。

“我,我……”一捧雪连声音都打着颤,但是宝镜与瓷枕都好生劝它,只说这世上再没有比石咏更可信的,要他一定要信得过石咏,照石咏说得去做。这枚玉杯才终于应下。

第二日石咏便将一捧雪盛在一只玻璃匣子里带去给贾琏过目。

石咏为了故意表现一捧雪碎后的状况,故意将那片从未曾粘合的碎片从玉杯杯身上取了下来,粘在玉杯一侧的玻璃底座上。玉杯则安放在玻璃底座的另一侧,有一个支架将玉杯支起,玉杯下方则是那片镜面,可以叫人看见玉杯底部的种种细节。

贾琏见了,简直叹为观止,道:“这真的是从我那只藤箱里取出来的么?我在府里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样精巧的玉器。”

石咏见那单独的一片碎片微微摇了摇,心知这个一捧雪大约是在暗自得意,赶紧咳嗽了两声,将发现这一捧雪时候的情形都解释了,又问起贾琏,可还记得那些碎片又是如何得来的。

贾琏努力回想了一回,说:“那只藤箱里的东西,大多是两府有些名贵的器物,打碎了或是有了些瑕疵,但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匠人修起,于是都放置在库房一角。我当日情急,就将里面零零碎碎地都倒了出来,装了那只藤箱,然后就来寻你了。”

他想了想,又说:“我很小的时候是听说过家里有只很漂亮的玉杯的,但没听说过‘一捧雪’这个名头。那时候还在南边……对了,家里有一回遭了贼,听说那只玉杯就被摔碎了。”

贾琏努力回想,石咏又见这一捧雪的碎片微微抖动起来,似乎回忆起了当初被打碎时候的惨烈情形。他连忙又咳了两声,道:“琏二哥,你今日去年府,要不还是我陪你一起去吧!毕竟这只玉杯是我修起的,若是那边有什么要问起的,我也好帮你回答一二。”

贾琏点头笑道:“茂行,我这是求之不得啊!”他想了想又说,“这只玉杯既是你修起的,就该是你所有之物,处置的权力原本在你。只是……”

“琏二哥,年府既问,想必也有对方的道理,咱们要是不出面,便也永远不知对方葫芦里卖得究竟是什么药。不如干脆大大方方地展示一二。”石咏抱着一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心态。

如今他已经从贾琏口中略知一些一捧雪的经历,晓得当初贾家还在金陵织造任上的时候,就已经有人觊觎这只玉杯。但是此后那么多年,却再也没有人提起,直到前日里年羹尧见贾琏,才终于又问起了“一捧雪”这三个字。

一捧雪,和它所知的那些《天水冰山录》之外的宝藏,以及石家的二十把旧扇子,外人究竟知道多少,又都打着什么样的主意呢?所以石咏无法置身事外,不得不随贾琏一道去看一看。

于是两人一道去了年府,贾琏递了帖子,只说年大将军昨日见问,他今日是来回话的。门房问过了贾琏名姓,就将贾琏与石咏二人一起带到了年府上一间空屋子里。两人一处坐了一会儿,就有上回来见贾琏的一名大管事出来见贾琏,还带了一名琉璃厂珍宝斋的老掌柜,姓孔。

这名孔掌柜却认得石咏,他日常使用的老花镜与放大镜,都是石咏替他置办的,因此孔掌柜没见过贾琏,先来向石咏行礼,还顺便帮年府管事介绍:“这位是我们古董行当里的行家,石大人。”

贾琏也帮着石咏向那位管事介绍:“上回年公所询的‘一捧雪’玉杯,下官回去查问了一番,却发现这枚玉杯早在多年前就已经被打碎,数年前下官将其交给了茂行,由他将这枚玉杯修起,如今便是这副模样。”

年府管事与孔掌柜听说“一捧雪”这样的宝物,竟又是被打碎,又是被修起的,都吃惊不小,一起聚过来看。孔掌柜见了那只盛放宝物的玻璃匣子,已经叹为观止,待石咏将经过修复的一捧雪玉杯取出来,托在手中,用放大镜仔仔细细地看过一遍,终于得出结论:“是……真是‘一捧雪’,真是它……”

接着他万分惋惜地对贾琏说:“贾大人啊,这枚传世玉杯,怎么就被府上打碎了呢?”

贾琏挠挠后脑,说:“这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总之我找到它的时候,就已经是碎片了。”

孔掌柜惋惜地摇了摇头,道:“这件东西,若是当初没有碎,放在我们珍宝斋寄卖,少说也能给您卖出一万两银子去,这么有名的东西……”他在打广告之余不忘顺便恭维一下石咏,“若是放在石大人他们那个拍卖行,行情更且不止这么些……可惜啊可惜啊,如今……什么都说不上了。”

石咏耳中听着孔掌柜大叫可惜,眼见着一捧雪那片碎片微微颤动,连忙又咳嗽几声,紧跟着向几人道歉:“实在不好意思,冬日里烧了炕就一直嗓子发干,扰了各位了。”

余人都说没事。孔掌柜又仔细地将那玉杯的修补痕迹一一看过,道:“石大人这真是修得天衣无缝,令人叹为观止。可是……你为什么不将这最后一片碎片也一并修起呢?”

石咏当然不好说这是这枚文物本身自己的要求,只能斟酌着解释,说:“这玉杯碎了就是碎了,但即便是残缺的古物,在我眼中,也极具美感。为了让观者能感受到这种美感,我才刻意将这枚碎片单独摆放。其实将这最后一枚一起拼上,也是做得到的,但似乎便没有那么美了。”

年府的管事却似乎完全不在乎这古董的价值与美感,一味只关注这玉杯碎裂时的状况,絮絮地问了贾琏不少关于这玉杯被打碎时候的情形,包括当时织造府有没有将案子报给应天府等等,事无巨细。贾琏有的还记得,有的记不起了,只大约描述了一番。

管事便又转向石咏,问起石咏将这玉杯修起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异样。石咏答:“能有什么异样呢?当时不过是捡了二十几片碎玉,随手拼了做耍的,也没曾想真能拼成一只玉杯的样子。哦,要说异样,只有这一件,”他伸手指着玉杯杯身上一条玉筋,道,“刚开始见这玉杯周身晶莹剔透,是稀世之珍,却没想到检查碎片,才发现这里有一条玉筋。若没有这条玉筋,这件器物放在我的拍卖行,可以拍到十万两;有了这条玉筋,就绝拍不了那么多了,最多四万两;可是偏又碎了……”

他言语中的惋惜溢于言表,旁边孔掌柜也一副心中暗恨鲥鱼多刺、海棠无香的表情。然而他们说的这些,贾琏和那管事却完全不懂。当真是隔行如隔山,石咏长长一番话,完全是鸡同鸭讲了。

年府管事咋舌半天,方应道:“请各位在此稍候,我去向年公禀报一声。”说着便去了,少时年羹尧过来。

这年羹尧一进屋,顾不上与贾琏石咏他们等人见礼,只淡淡瞥了一眼桌上摆着的“一捧雪”。

石咏只看他这一瞥之后的眼神,便知年羹尧对这只玉杯已经绝无兴趣。他规规矩矩地起身,站在贾琏身旁,一起与年羹尧见礼,只觉年羹尧的眼神飘过来,颇为随意地问:“又是你?”

石咏赶紧道:“是,早先在雍亲王府上就见识到了年大将军的风采,只恨无缘与年大将军多说两句……”他一番恭维话唠唠叨叨,如车轱辘似的便说了下去,身旁贾琏直侧目。年羹尧却不耐烦了,只淡淡地“嗯”了一声,随即转向贾琏。

“真是难为你,竟然费这么大的周折,将这东西送来。”年羹尧声音平平的,“不过既然已经送来,不如就留在年某人这里吧!”

石咏赶紧轻轻地咳嗽两声。

贾琏想了想,往石咏那边看去,见石咏无所谓地点了点头,便道:“难得年大将军对这件物事如此喜爱,请将军尽管收起。只恨当初那盗贼可恶,昔年竟将这样一枚珍物打碎了……”

他还未说完,年羹尧已经哈哈大笑,伸手拍拍贾琏的肩膀,故作亲热地说:“只是一个玩笑而已,阁下真当我年某人是这等贪图小便宜之人么?你既如此爽快,我又怎好夺人所爱,这枚物事,还是交还阁下吧!”

他说着对身旁的管事说:“替本将记下,贾府的这个小朋友,我算是交下了!”

这话说完,年羹尧举手告辞,没有半句废话。这边管事便也敦促着贾琏与石咏两个将东西收拾了出府。

两人走出年府,彼此对视一眼,这才松了一口气。贾琏释然地道:“这回总算没得罪这一位。”

说实话这石咏背后也是出了不少冷汗。他刚才就是赌年羹尧是出言相激,不是真心想要这枚玉杯,所以才怂恿贾琏大方了一把。但若是歪打正着,年羹尧顺水推舟地接受了,他可真的哭都没处哭去。

不过石咏刚才也不是全无把握地赌了一把,他是见到了年羹尧的眼神,便猜他已经对“一捧雪”完全失去了兴趣,开口向贾琏讨此物只是最后试探一把,看这东西在贾琏等人心中是否还有价值。若是“一捧雪”在贾家人眼里都已经没什么价值,年羹尧更加不会要。要知道,这年头,人情往来都是要还的,年羹尧怕才是懒得欠贾府什么人情,才会有这么一出“玩笑”。

不过无论如何,这一关已经过了,年羹尧不会再强讨“一捧雪”了,石咏一颗心完全落了地。

贾琏当即将那只盛在玻璃匣子里的一捧雪交还给了石咏,道:“茂行,这东西理所当然该是你的。尽管拿去吧!”

石咏想起早先年府管事问过贾家在金陵织造时候的事情,便提醒贾琏在金陵暗中打听一下旧事,看看这消息是不是从金陵传扬出去,传到年羹尧耳中的。毕竟年羹尧是凤阳府人,故乡与金陵也不算很远。

贾琏应了,约定明日再见一回石咏,他需要再问一些其余的事。石咏哪有不应的,当下两人别过,石咏带着一捧雪,匆匆赶回椿树胡同小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