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玉见了,自是想不到其他。她见了儿子,满眼都是温柔,贪恋着看了好一会儿,才将眼挪开,扭头对齐佳氏说:“婶娘,我有句话,想对妹妹说……拜托婶娘,拜托……”
齐佳氏赶紧应下,道:“我先带两个哥儿出去,放心!”
如玉恋恋不舍地看着乳娘抱着两个小襁褓出去,才转回脸望着如英:“英姐儿……”
“姐……”如英只觉得心里堵着难过,几乎说不出话来。她们两人从小在一处,直到后来各自成婚才分开。她们两人确曾理念不合,想法不一致,因此确曾生过龃龉,起过争执,终于各走各的路,各自生活。可这两人是同胞姐妹,血浓于水,这份手足之情是无法斩断的。
“英姐儿,我终于为自己争了一回……”如玉面上却带着笑容,望着如英,说,“我这回就算是挣命,也好歹生下了这两个哥儿……即便没法儿看顾哥两个长大,我也好歹争了一回……”
这时候如英满脑子是舅母适才高高坐在堂上的模样,说好好的两个哥儿却只得了一个的事儿,满心替如玉感到不值。
“姐,眼下你该先顾着自己个儿,待你身子养好了,才谈得上其他!”如英赶紧劝。
如玉只微微摇了摇头,艰难地说:“我不成了……但是能带两个哥儿来这世上,我这一生便……便不枉了。”
如英一凛,登时双眼发热。她到现在才终于明白了如玉所说的“为自己争”,究竟是什么意思。如玉给这个世上带来了新的生命,亦让她自己的血脉有了延续,有那个孩子在,如玉便以另一种方式,依旧活在这世上。
只有在这一刻,如玉是为了自己而活着的。
“妹妹,拜托,拜托你……”
如玉字字泣血,说的这些话,几乎耗去了她所有的力气。
这时候外面一阵脚步声传来,十三福晋一掀帘子,快步走进来,沉声道:“玉姐儿!”
听见这一声,如玉的泪一下子全涌了出来,既有悔,又有愧,更兼有无数的委屈,待见到了亲人,巴巴地想要倾吐。
这边十三福晋一面安慰如玉,一面查看她的情形,底下垫着的褥子早已又被血浸透了,此前服下的药物竟似一点儿用处都没有。十三福晋一面好言抚慰开导,一面又命人赶紧去切参片来给如玉含着。
如英退在一旁,却听见身边窗外有安佳氏府里的几个小婢在窃窃私语:
“今日这情形,实在是太骇人了!”
“是呀,这第二个哥儿出生的时候,明明那么大的日头,倏忽这天就黑了。他这一出生,早先生下来的也就没气了。你们说,这会不会是……”
如英此刻已经绕到了窗外,寒声低斥道:“什么人,竟敢在这里胡乱嚼舌根?”
如英与如玉生得极像,板起脸来斥责下人的气度比起如玉,丝毫不差,当下将安佳氏府里的下人唬得一愣一愣的,一群小婢,全跪下来,捣蒜似的向如英磕头请罪。
如英生怕她们的动静被如玉听见,只悄悄比了个手势,便带着这几人,一起绕到院子的另一个角落里。
石咏陪着如英,匆匆赶到安佳氏府上。这时双胞胎的叔叔白柱已经带着齐佳氏赶来了,带来的消息是十三福晋正在赶来的路上。如英如玉的生父与继母俱不在京中,她们的亲人也就只有叔婶姑母这些人。
如英一赶到,就有安佳氏府上的婆子将她引进内宅去。石咏只能与白柱等人一起在外面干候着。石咏听白柱说起,才晓得如玉是因为生双胞胎时难产,头一个哥儿生下来就没了气息。如玉依旧挣命将第二个哥儿生下,随后便出血不止。哲彦的娘眼看着媳妇儿不行了,赶紧往兆佳氏府里送信。齐佳氏听说了赶紧命人通知十三福晋与如英,大家便都赶来了。
石咏一听说“大出血”这三个字,立时想起了于老太医他们最新的研究成果,当即起身对白柱说:“我去寻个妥当的大夫去,总不能在这儿干等着!”
白柱却拦了他,问:“你是想寻太医院的于老太医么?”
石咏一顿,立时记起,太医院的于老太医原本就是长住老尚书府的供奉,白柱与于老太医很熟。此前于老太医研究出的那些成果,应当与白柱事先打过招呼才是。于是他赶紧点点头,说:“也不知能不能成,但总比大家都在这儿一筹莫展地等着强!”
白柱却无奈地摇摇头,将石咏拉到一旁,道:“我早先已经将人都请到这儿了,老太医将这治病的法子一说,姑爷这边先吓住了,死活不肯用这法子医治……”
原来石咏带人折腾出了橡胶管之后,又制出了能抽去空气的橡胶袋,并打制出了银质的针头,便能用橡胶管抽血与输血。于老太医则借助显微镜,做了一种测试设备,将两血相遇是否会凝聚的各种可能都测试过。因此理论上,只要能找到愿意抽血的人,抽血验证过与病患的血遇之不会凝结,便能将血液输给大量失血的病患。
然而实际情况是,时人都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发尚不肯剪,好端端的谁愿意让旁人把血抽出来?此前于老太医在太医院的用来试验的,大多是顺天府关押在大牢里的死囚,斩监侯或是绞监侯的,听说抽点血或许能够免死,才有那豁出去的,允了太医院的人来抽血。
被抽过血的死囚,大多数将养数日便能恢复正常。这些人大多得顺天府改判了流刑之类,算是捡了一条命。
但是到了失血太多的病患这里,又是另一番情形。
于老太医本是军医出身,性子执拗而强悍,早年间在沙场上见过太多了因为失血而丢了性命的。如今见了军中一些受伤的病例,因失血而濒死的,太医院不管三七二十一,试过血浆合适便输进去,往往救活一条性命。
但若是到了寻常人家,尤其是妇女生产,出血之症,便完全是另一副情形。无人能够接受旁人的血注入自己体内,病患家眷更认为这是痴人说梦。于老太医遇上过一两回邀请自己上门诊治的,都是病家一听说竟是这种方法,当即弃疗,再也不提。
白柱因与于老太医很熟,出孝之后又帮管着正白旗的一部分旗务,见识过一次于老太医用这种法子救助受重伤的正白旗旗丁,对于老太医的医术很是信服,因此这次侄女生产遇险,危急之时,他第一个想到了对方,立即用自己的帖子去请。
于老太医赶来,将治病的法子匆匆一讲,安佳氏一大家子就全傻了。头一个问题,谁愿意为了如玉,好好地给自己身上扎个眼儿,把自己的血度了给如玉去?
白柱因亲眼见过于老太医抽血救人,知道是无碍的,他当即拍了胸脯,说是只要他的血合适,尽管抽了救侄女去。里头内眷那里齐佳氏也放了话出来,若是能救侄女,她也是可以的。
然而哲彦的爹娘却死活不同意,只说是没有长辈做如此的“牺牲”,去救一个晚辈的道理。白柱便说,既然府里的主子们都觉得不合适抽血,那便试试在下人中悬赏。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许是能以财帛动人心,再加上于老太医与白柱亲自保证性命无虞,许是能找到合适的人抽血。
双方正在商议,这时候哲彦幽幽地说了一句:“若是这样,如玉受了旁人的血,那她……还是如玉么?”
哲彦的爹娘一想也是,都说精血精血,血本源于先天之精,若是如玉体内有了旁人的血,那这人往后,到底是如玉,还是旁人,还是如玉得了旁人精血之后,成的一个新人呢?
白柱与于老太医当真有种完全不知该怎么劝才好的感觉。
最终哲彦的爹娘还是坚拒了于老太医这个惊世骇俗的法子,只另行请了妇科大夫,用了止血的汤药,并行针灸,看看能不能用这些传统的手段,挽救如玉的性命。白柱只是如玉的叔叔,没法儿拗过如玉的婆家,只得作罢,亲自去向于老太医致歉,然后送他老人家回去。
石咏听了白柱所说,气得直咬牙,要去寻哲彦。白柱却面带戚容,摇摇头,低声对石咏说:“茂行,哲彦不似你,他不是能扛得住事的人……你若见到他,就会明白,你即便打他骂他责怪他,也是没用,他本就不是个能护住玉姐儿的人。”
说到这里,白柱深深叹息,心道兄长穆尔泰一直对岳家安佳氏非常放心,以为将闺女嫁过去是一桩极为省心的姻缘。岂料全不是这回事,哲彦……与眼前的石咏相比,没有丝毫的担当,实在像是个没长成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