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子兴没有直接答,伸出两根手指头,说:“这一位……”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位是不行了。”
贾雨村没接口,神色里透着心惊。
“前日里简亲王刚刚将‘托合齐会饮案’审结,刑部尚书齐世武、步军统领托合齐、兵部尚书耿额被定了‘结党营私’。上面的意思下来,这一回,该是难以善了了。数月之内,储位就可能会有变动。”
冷子兴说来是个古董商人,但也因为这个,上至豪门贵戚,下至官吏文人之家,他都有机会出入。这些消息上也极其灵通。
贾雨村功利心重,急忙问:“那,贾府……”
冷子兴一笑:“放心!贾家抬旗之前本是内务府包衣,以前与太|子爷有往来也说得过去。何况又有太夫人的情分摆着,皇上是念旧的人。因此啊,以前那点事儿,贾府不会算是党附太|子。对了,还有一件事要恭喜雨村。”
贾雨村忙问:“什么事?”
“江南总督噶礼,上书弹劾贾史两家任江宁、苏州两府织造时亏空两淮盐课白银三百万两。”
贾雨村便懵了:人家弹劾贾家,对他贾雨村来说,何喜之有?
冷子兴继续笑:“皇上下了旨,这笔钱,着两淮盐政代为补还。”
贾雨村登时恍然:
贾府要填补昔日亏空,要动用盐政的钱。而他护送上京的这位女学生之父林如海,如今正是巡盐御史。贾府正是有求于人的时候,自然会对林如海百依百顺。难怪自己递了林如海的荐书给贾政,对方会显得如此热情。
贾雨村立时笑逐颜开,抬手给冷子兴斟满了茶:“谢子兴兄吉言!”
贾雨村与冷子兴一时结账走人,街角对面一直蹲着的少年人这时候直起身,溜达至刚才这两人坐过的茶座附近,左右看看没有人盯着他,一伸手,从“美人靠”栏杆外头的墙根儿捡起一个灰扑扑的布包,取出布包里面的一面铜镜,揣进衣内。
这是石咏和宝镜商量好的计策。
石咏刚才看准了时机,趁贾冷两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过去,将宝镜放置在了两人茶座外面的墙根儿下,自己则溜到远处盯着。这便由宝镜听了两人的全部谈话,转头就一一告诉了石咏。
石咏听了宝镜转告两人谈话的全部内容,见都是“国之大事”,没什么是有关古董扇子的,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宝镜却很兴奋,缠着石咏,将什么“托合齐会饮案”、两府织造、三百万两亏空、两淮盐政全都细细问了一遍。石咏有些还记得,有些却没什么印象了,全靠宝镜旁敲侧击,让他记起不少细节。
“你是说,今日进府的那位林姑娘,就是巡盐御史之女?贾林两家是姻亲?”
宝镜莫名地对刚刚进了贾府的“仙气”特别关注。
石咏点头应了,宝镜便森森地冷笑:“看来当今这位皇帝摆明了要放贾家一马。”
石咏一想,也是。明知道监督盐政的巡盐御史是贾家姻亲,还让贾家用盐政的钱填补亏空,这不摆明了皇帝是打算放水吗?
“巡盐御史只要在那个位置上一天,贾府就会对林姑娘优容一天。可是一旦那位御史挪了位置,两家只剩下了那点亲戚情分,恐怕就有点儿靠不住了。”
宝镜总结了一句。而历史上的武则天本人,也是对娘家武氏一族的“亲戚情分”,相当不感冒的。
石咏却知道,若是按原书里的情节,林如海是在任上过世的。林如海过世之后,贾府自然也不再会对林家孤女上心。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补订可以解锁新章节哦!石咏到了“松竹斋”,正赶上杨掌柜不在,而“松竹斋”店里正乱作一团。
只见店里有个管事模样的人正在发脾气:“不是号称自己是百年老店,什么都懂的么?这南边进上来的螺钿插屏,怎么就没人知道怎么修呢?”
这管事大约三十来岁,身穿宝蓝色缎面缂丝长衫,站在柜台跟前,身后还跟了两三名长随。他面前的柜台上则放着一扇两尺来高的花梨木插屏,上面用螺片钿出“洪福祥云”的图样。那螺片色泽光润,反射着五彩光芒——挺好的一幅插屏,可是在插屏正中的祥云图案则被碰落了两片螺片,恰恰是在那最扎眼的地方,图案效果被破坏无疑。
店里除了那名伙计在瞎忙活,鞍前马后地端茶倒水之外,还有一名中年男子,始终在管事跟前点头哈腰地听训。看他那身富贵穿着,倒像是“松竹斋”的老板。只不过,无论多富贵的老板,在这管事面前都只能点头哈腰,连声致歉:“这真对不住,我们店的杨掌柜是家里临时有事刚出了京。我们已经派人飞马去追了,请大人再耐心等上片刻。”
“你教我耐心,你教我怎么能耐得下这心?”那管事显得很急躁,“这是十六爷亲自在南边挑了,要送去宫里尽孝的,都已经跟宫里说过了,竟被碰坏了两片螺片。我就不信了,京里大大小小那么多间铺子,竟然没一间能修的?好不容易打听了个‘松竹斋’有个南边来的杨掌柜,你们却告诉我他不在,杨掌柜不在了就没旁人了么……”
“这个简单,”有个人在人丛背后探个脑袋,凑上来看了一眼,说,“用鱼鳔胶加大蒜汁就能补了。”1
鱼鳔胶是木匠常用的粘合剂,大蒜汁也是易得之物。所以一听见用这些个就能补,管事和“松竹斋”店主都是大喜,众人齐齐地转过身,一张年轻的少年人面孔出现在他们面前。
插嘴的不是别个,正是石咏。
“你……是谁?”那名管事见石咏年轻,不大信得过,开口问得直接。
石咏却不答话,直接越过两名长随,背着手,凑过脸去看那只花梨木插屏,一面看一面点头,说:“缺损的两片是夜光螺,只要将材料打磨成凹槽的大小厚薄,先试过能严丝合缝了,再按我说的,用鱼鳔胶和蒜汁调在一起,粘牢就行。若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夜光螺,色浅的鲍鱼螺或是砗磲壳也是可以的。对了,这幅插屏该是一对,对色的时候只要照着另一只挑一样颜色的螺片就行了。”
管事听石咏一番话,不免一怔,点头道:“对,这插屏原本确实是一对。”
那店主一听,登时向管事禀报:“靳二爷,既然有人指点了,我看不妨就按照这法子试一试。若是夜光螺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小店正好有新进的白色砗磲,可以请高手匠人按形状打磨,然后再重新粘合,您看,这样可好?”
靳管事却说:“我看那,也不必另请什么高手匠人,倒不妨请那位小哥试一试,我看他说得挺是回事儿……咦,人呢?”
众人一回头,石咏已经不在店里。刚才趁靳管事与店主说话的时候,石咏已经趁人不注意,悄悄溜走了。
石咏走在琉璃厂西街上,他刚才是故意从“松竹斋”里偷溜出来的,本就没想接下这桩活计。
一来,这螺钿工艺不是他最擅长的,纸上谈兵可以谈得很漂亮,真的上手操作却未必是那么回事;二来么……刚才不也听见了?那靳管事口口声声说什么十六爷,又说东西是要送进宫里去的。
石咏心想,十六……到底是身在数字大大们横行的时空里啊!
只不过就算眼下有接触皇子阿哥的机会,石咏也一定会辟易远避,能不沾就不沾,沾上了,未必就是什么好事;再说了,轻而易举就得来的东西,旁人也不会高看。他在后世也算经历过起伏,这些事儿见得多了,处事的时候自然就有保留。
石咏摸摸口袋,囊中空空如也——他本想找杨掌柜帮帮忙,弄一点儿金粉或是金箔来做“金缮”的,如今依旧什么都没有,一无所获地回家去。
他微有些失落,沿着琉璃厂西街慢慢往北逛着,本来只想随意走走,没曾想渐渐逛到前门大街附近,只听前面鼓乐喧天,远远望着有人披红带花,骑在高头大马上慢慢往这边过来。
“听说这是荣国府的二公子娶亲呢!”
石咏听见背后有个人吱了一声。石咏听见“荣国府”三个字,登时愕然,呆在原地。他身边有不少人正越过他,往道路两侧赶去,还有人在高声喊着:“贾家阔绰,喜钱也多,大家快抢喜钱那——”
只见那跨马迎亲的新郎官跟前,果然有两个小厮正抓了一个大竹筐,一把一把地往道路两旁抛洒喜钱。
只听背后有人问:“荣府哪个二公子?不是说那位衔玉而诞的二公子才七八岁?”
“是荣府长房的琏二爷,知道吗?长房听说聘了杭州织造的侄女儿,王家的姑娘。”
石咏听着这戏码原本好生熟悉,荣府长房的二爷,娶了王家的姑娘……可是王家,王家出的那位高官,不该是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王大人,怎么,怎么竟成了杭州织造?
石咏对红楼故事算是熟悉,可也就因为这份熟悉,他此刻才被雷得外焦里嫩的。
可这还没完,在他背后议论的路人突然冒了一句,问:“平郡王家那位嫡福晋,可是这位琏二爷的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