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却觉得不妥。
一来他觉得土地是不动产,将家里现钱的一多半都砸在土地上,万一有着急用钱的时候,怕是又要抓瞎了。另外,石家若是一出手就是一锭金子,在乡下小地方,指不定出什么乱子。
于是石咏与母亲商量,回头他们只带二十两银子去树村,看着买,若是没有合意的,不买也没啥。至于那锭金子,就留在家里,若是石大娘还是觉得心里不安的话,就早些去钱铺兑了,都兑成银锭子放在家里。
一时计议已毕,石咏去椿树胡同接了弟弟石喻。这几天,暑意已经渐渐退去,晚间越来越凉,而白天有太阳的时候也挺舒服。
然而石咏却觉得弟弟对学习的热情,也如这暑气一般,渐渐地退了不少。
石咏问他怎么了,石喻只闷闷地,一脚踢起路面上的一枚石子,说:“哥,你说我怎么总也不及鸿祯呢?”
石咏一向心大,随口便答:“不及便不及呗!他是夫子的孩子,从小耳濡目染,开蒙又比你早,一时赶不上有什么?慢慢来呗。”
石喻却耷拉个脑袋,斜过脸,瞥了瞥石咏,见大哥没有刻意安慰他的意思,这才重新低下头,跟在石咏身边,越走越慢,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向石咏说:“大哥,我觉得累了……”
石喻的小书箱早就被石咏提了在手里,所以石喻说这话的时候,石咏这做哥哥的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累了”,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说实在的,这么点儿大的孩子都是坐不住的。喻哥儿在夫子的教导下,已经能算是很懂事很听话的孩子了。可是孩子就是孩子,天性都是爱玩儿的,所以不能总让他像根弦似地这么绷着。
石咏便伸手,拍拍弟弟的肩膀,说:“这么着吧!”
“你若是在这两天之内,能把夫子布置的课业都赶出来,我便带你去向夫子请假,咱们俩一起去乡下玩儿,住一夜,再回城来!”
石喻听了,一双眼倏地就亮了,见到石咏向他肯定地点了点头,登时拉起哥哥的手,就往红线胡同那个方向走,一面走一面说:“大哥,快点,大哥,快点走!”
石咏有些哭笑不得,心想,孩子大约古今都一样,一听说可以出去玩儿,立时就有赶作业的动力了。
姜夫子给石喻布置的课业,多是背书、习字这些。喻哥儿回到家中就开始动手,果然在两天之内,把未来几天要写的字都赶了出来,书也叽里咕噜背得烂熟,石咏检查过,见他背得一字不差,就也不在乎该背了多少遍了,只管去向姜夫子请了假,说是要走亲戚,去乡下一两天就回来。
石大娘那边,他也打了招呼,只说是去树村看地的事儿,他带弟弟两人去就好。
石大娘见他们哥儿俩兴兴头地要去,又想起树村李家是信得过的老佃户,便点头应了。近来家中有不少事儿都是石咏做主拍板的,石大娘见儿子渐渐大了,有了主意,便索性放手让他自去处理。
二婶王氏却千般不舍,即便这哥儿俩只打算离家一宿,她也挂心得不行。偏生她性情柔弱,拦阻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在两人出发之前,准备了烙饼、白煮蛋、一点儿子肉干和一葫芦凉水,交给两人好生带着。
红线胡同里有认得的街坊是拉车的,石咏一早就打听好了价钱,这天直接请这街坊套车,去一趟城外树村。
车驾从广安门出城,缓缓北行,走了大约三个时辰,才到树村。
天气不错,这一路上,石咏将大车前后的车帘都掀开,哥儿俩就坐在这摇摇晃晃的车驾里,一面吃着二婶准备的各种吃食,一面喝着凉白开,很有后世出去郊游的感觉。
喻哥儿刚出城时十分兴奋,头回出城,周遭的景物他怎么看也看不够,饶是他在这兴头上,颠了两三个时辰,也伏在哥哥膝上睡着了。
石咏却留心观察这一路往树村过去的情形。
京城西北郊山峦连绵、泉眼遍布,甚至寻常人家的田亩之间,也夹杂着大大小小的湖泊池沼,拥有修建园林的卓越景观条件。后世所谓“三山五园”,就集中在一带。
如今树村南面的华家屯,已经围了一大片地。石咏路过时,坐在大车能依稀见到里面有些亭台楼阁在建,看来这早期的“圆明园”正在施工中。
然而树村一带,地势则相对平整。村落东西两侧各自整出了数十亩良田,石家的五亩就在其中。树村北面,则尚且是一片荒山坡地。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这只香囊,会是杨妃留下的么?
石咏觉得头一次脚下生了根,似乎有些不敢去面对他自己发现的这枚精美器物。
可是待石咏回转到自己屋里的时候,却发现:好家伙,大家竟然已经聊上了。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如今石咏的案上,宝镜、金盘、香囊,与历史上三位鼎鼎有名的女性各自相关的器物,自然也凑成一台好戏。
石咏还在发愣,什么时候这香囊竟也开口了,他这不还没完全修好呢!
可后来一想,石咏明白过来,其实这具香囊没有损坏,只是被外面的皮囊包裹住了,不见天日。而他,则做了那个让宝物重见天日的人。香囊与宝镜、金盘一样,是有灵的千年古物,所以自然能与其余物件儿交流。
武则天是李隆基的祖母,杨玉环的香囊听说了,自然赶着宝镜唤“皇祖母”。武则天却对杨玉环没有半点儿印象,细细地问了,才晓得是孙子的妃嫔。两件物事的年代相近,宝镜自然追着香囊问起身后之事。
香囊只管捡自己知道的说了,并无半点隐瞒,连杨玉环是如何入宫之事,都一一详述。
旁边卫子夫的金盘又听不下去了:“感情你们两位,都是侍奉了父子两代的……”
宝镜与香囊同时沉默了。
“一位是父死子继,嫁了两代帝王;另一位则是……儿媳妇被老子抢了去?”
香囊继续沉默,而宝镜则重重地咳了一声。
金盘便不再说什么了:这种话题,好尴尬的!
渐渐地,武则天的宝镜问至天宝年间的变乱,当她听说安史之乱时,拥有雄兵二十万的潼关失守,长安失陷,登时大怒,愤然道:“朕治下的巍巍大唐,群贤并举,国泰民安,岂料数十年之后,就丢在此等竖子手中?”
石咏赶紧出言安慰。毕竟安史之乱之后,唐朝存在了一百多年才消亡。
岂料他答了几句之后,不止是武则天的宝镜,连杨玉环的香囊也一起来问石咏:“石郎,请问你……”
杨玉环的生命,在马嵬坡便就此终止了,香囊自然也无法得知后来的事,即便历经千年,那份关怀也从未消散。
石咏听了大为感动,微有些心酸,原来这就是生死不渝的感情。
听了香囊这般殷殷相询,石咏便替杨玉环觉得委屈,那些稗官野史所记的种种风流韵事,安禄山掷木瓜什么的,如今看起来大约都是诋毁。说到底,杨玉环大约只是一个痴情的寻常女子罢了。
他大致解释了唐玄宗在蜀中退位,后来安史之乱平息,他返回长安之后做了几年太上皇这才过世。香囊得了令人心安的答案,似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没过多久,却又婉转开口:“石郎,请问你,可知变乱之后,妾身可曾有幸,归葬于三郎身畔?”
它声音动听,语意恳切,似乎殷殷期盼着一个答案。
石咏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后世诗人们写了那么多优美却悲切的词句,描绘玄宗悲悼这位爱妃,却无人提及皇帝是否迎回贵妃遗骸,葬在自己身侧。
他天性不会说谎,终于只能答了,“史书上并无记载”这几个字。《旧唐书》中对贵妃的结局只有寥寥数字记载:玄宗自蜀中返,曾令中使祭奠,并密令改葬他处。
石咏在香囊的要求下,复述了史书所记,室中沉默了许久,半晌,才有低低的泣声传来。虽然不是什么号啕痛哭,只是这等无声饮泣,却更叫人觉得悲从中来。
直到石咏躺下,在榻上小睡片刻的同时,都能听见香囊低低的啜泣声。第二天他起身,不知另外两位是怎么安慰的,香囊那里,已经不再哭了。
然而武则天的宝镜却破天荒地再次提出,要随着石咏出门,到街上去看看街景。
石咏正巧要送喻哥儿去学塾念书,当下便应了,怀里揣了宝镜,一手提了弟弟的书箱,一手牵了喻哥儿,出了红线胡同,往椿树胡同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