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直到我被人封印。”
石咏一惊,突然想起被他扒拉下来的“风月宝鉴”四个字,难道那竟是封印?
这时候他再去找,被掀下来的那四个字,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这时候石大娘站在屋外,敲门问石咏:“咏哥儿,你这是在与谁说话呢?”
石咏赶紧站过去开门,冲母亲摇头说:“没……没谁?”
石大娘刚才是明明听见儿子在屋里说话的。此刻他开了房门,石大娘却见到屋里还是那副老样子,石咏和喻哥儿两人的床榻一横一竖地贴着墙根儿。石大娘自然忍不住说:“奇怪……难道是娘年纪大了,听岔了?”
石咏刚要接口,忽听那宝镜又出了声儿:“不打紧,她听不见我!”
石咏硬生生被宝镜吓得一个激灵。然而石大娘却完全没有听见任何动静,只在屋里转了一圈,便走出门去,临走时摇摇头,说:“看起来真的听岔了!”
石咏关上房门,才有胆子喘口气。只不过他还没明白,为什么只有他能听见宝镜说话。
“因为是你修复的!”宝镜猜出了石咏的心思,“你去了封印,又令碎成两半的我重回一体。我的心声……你听得到。”
石咏听见宝镜这么说,竟由衷感到一阵欣慰。
话说,他毕生苦苦追求的,不正是这个吗?让那些被损坏的老物件儿重见天日,让后世的人能听见这些器物所传达的心声……
“年轻人,看起来,你这家里,算不上宽裕吧!”
石咏顺着镜子面对的方向,也往身后打量:这是石家北院的西厢房,如今石家兄弟两个起坐都在这里。屋子里放了两张床榻一张小桌,就再也下不了脚,箱笼什么的都塞在榻下桌下。
石家的确不富裕。不过石家因有两位女性长辈悉心照顾着,到底收拾得整齐雅致:窗上糊着竹棉纸,窗前的小桌上供着一只牙白釉的粗瓷小瓶,瓶里养着一枝刚开未久的白色梨花。石家哥儿两个各自的榻上,被褥都是陈年旧的,被头上有一两处补丁,可也洗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叠着。
石咏呆了一阵,突然问:“你能看得见?”
“当然,我是一面镜子!”宝镜回答,“年轻人,我看你,眉心总带有忧色,面有愁容,是为了生计发愁么?你若愿意,不妨说来,让‘朕’也听听。”
说到后来,宝镜渐渐又恢复了那睥睨天下、傲视群雄的语气,仿佛武皇那一缕魂魄再次与宝镜合二为一,魂即是镜,镜即是魂。
石咏听宝镜这样说,心内不仅一动。
这些天里,他外表不显,内心却在反复思考石家的困境——不是现在的暂时贫困,而是未来将要面对的,石家那二十把扇子的危机。
因为这二十把扇子,石家家破人亡,可是贾府也并未真得到什么好处,更加因小失大,终于一败涂地。
石咏一直在琢磨,万一贾家真的有一天上门讨扇,他该如何应对,难道尝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吗?而且,贾府后来的那些事儿,连曹公都没明确地写出来,自己警示贾府,难道会管用?
听见宝镜如此发问,石咏一个忍不住,便将这桩一直压在他心头的难题缓缓说出来。
“岂有此理,竟有此等昏聩之官,依我大唐律,诬以罪名,谋夺他人私产,并以此行贿,罪不可恕,这等狗官,若是落在朕手里,最轻也是流配三千里……”
宝镜听了似乎义愤填膺,石咏赶紧提醒:“陛下,陛下,现下不是大唐,早已不是了……”
石咏慢慢告诉宝镜,此间年代,距武皇登基,也已经过去千年了。再说了,武皇嘴上说得这样漂亮,唐朝时候,难道就没出过这些个贪官狠吏么?
宝镜无语一阵,终于抛却口口声声的“大唐律”,开始认真思考。
“石小子,”宝镜得知石咏的姓氏之后,管他叫“石小子”,“你这个臭小子,败家娃儿,我若是你家先祖,知道你竟是这么‘保护’你家祖传之物,非给你气死不可!”
石咏:怎么又怪到我头上去了?
“家传重宝,轻易示人,其错一也!”宝镜为他历数错处。
石咏点点头,他打算现在就从根源上做起,再也不肯走漏风声,绝不教旁人知道他家有扇子。
“贾家数次上门买扇,说明志在必得。你不识时务,既不出卖,也不求设法脱身,所以你是等着人上门来夺扇么?其错二也!”
石咏有些无语:升斗小民,哪里知道竟有贾雨村这样道貌岸然的父母官,下得了这样的狠手。好吧好吧,这也姑且算他的错好了,万一真被贾家盯上,他想着脱身就是。
“自以为是,把自己当盘儿菜,其错三也!”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咦,你怎么知道我排行第二的?”贾琏笑得温和,看上去很容易与人相处。
石咏立刻哑了,顿了片刻,才想起来个借口:“曾经见过二爷成亲时的盛况,听路人说起,这才晓得。”
当即成功地圆了过去!
贾琏听人提起他成亲的事,一下子也笑得眉眼弯弯,伸手就搭在石咏的肩膀上,爽快地说:“走,爷请你去喝茶!”
这琏二爷对茶楼食肆的要求,比冷子兴要高出不少,两人一直走到虎坊桥,拐了向北,快走到厂甸那附近了,贾琏才找到一家熟悉的茶楼,当即进去,找了个临窗的位置,与石咏两人一道坐下。
时近端午,家家户户在准备过节用的粽子、菖蒲、艾叶、五毒饼之类。厂甸这一带本就商铺云集,此时更是人来人往,极为热闹。
贾琏与石咏坐下,问起石咏的家世,多少起了些敬意:“石兄弟,莫不是贵府上,就只你一个男丁撑着?”
石咏点点头。他弟弟石喻年纪太小,还未成丁。
“这可还挺辛苦!”贾琏对石咏很同情,抬手给他斟满了茶碗。
而石咏对贾琏的第一印象还不错。
在原书中贾琏就是个贪花好|色的标准纨绔,可到底也有那重情重义的一面,在贾赦夺扇一事上也曾经开口为石家说公道话,为此还挨了他爹贾赦的一顿好打。
石咏当即抬起茶碗,恭敬说一声:“谢琏二爷!”
贾琏一挥手:“一盏茶,谢什么谢,对了,你家那二十把扇子……”
石咏赶紧解释:“二爷这是听冷世叔说的吧。我家的东西我自己知道,那几把扇子,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不过是祖宗给后辈留的,算是个念想而已。”
不值得二爷惦记!——石咏在自己肚子里补上这话。
贾琏却一摇头:“话不能这么说!你年轻识浅,又是天天见惯的东西,自然不觉得值钱。可没准儿拿出来,给那古董行的行家鉴赏鉴赏,却发现是古人真迹呢?”
他说得诚恳:“石兄弟,我见你家并不宽裕。这世道说难不难,说容易也绝算不上容易。你何不干脆拿几把扇子出来,换些银钱,你家中寡母寡婶幼弟,有了这笔钱,大家也都能过得轻省些。”
这番话,还真是站在石咏的角度上为他考虑。
石咏叹了口气,转脸往窗外看了看,这才回过头来,盯着贾琏,说:“实不相瞒。这是祖上传下来的,祖宗有遗训,说了不许卖的。再者我自己有手有脚,世道虽然不易,我还勉强能撑起这个家,实在不打算变卖祖产。请二爷见谅。”
话已经挑明到这个份儿上,贾琏便知道难再强求,当下笑道:“你这主意已定,我还劝个什么劲儿!来,今儿就当是二爷请客,认识了你这么个小兄弟。以后要有难处,往荣国府来给我递个话便是。”
石咏没想到贾琏这么爽快,赶紧点了头谢了,末了又迟疑着说:“琏二爷,我这还有个请求,您看这个……我家是有几把不值钱的扇子,可这回事儿,您既知道了,能不能请您别再告诉旁人。毕竟这些是祖产,再不让卖的,教旁人知道了,也无益处……”
贾琏一听,倒想起家中那位酷爱金石字画的老爹贾赦。贾琏自己是个随和性子,旁人不愿让的,就干脆作罢,只当结个善缘。而他那位爹,但凡看中的,不论是美人还是东西,不弄到手绝不罢休。
想到这里,贾琏便应下:“这个你放心,我今日既点了这个头,就再不会有旁人从我口中听见这桩事儿。”
他慨然允诺,态度恳切,与冷子兴的随口敷衍不可同日而语。
听见贾琏承诺,原本压在石咏心头的一块大石一下子去了。石咏稍稍舒了口气,这会儿他终于有心情与贾琏坐在一处,看看窗外的街景了。
贾琏抓了两颗五香豆扔进口中,见到身边石咏扭过头,正望着窗外的人来人往。
“不好!”
石咏突然一按桌面,站了起来,一转身就往外冲。
“怎么了?”
贾琏大声问。
“有拍花的!”石咏丢下一句。
贾琏一听,大声问:“是拐子吗?”
听不见回答,石咏早已从茶肆里冲了出去。
贾琏一抬脚,尾随而去。他是这茶肆的常客,所以也无人拦他,伙计只管给他记在账上。他奔到门口,果然见到石咏已经冲到街对面,当街扭住了一名中年男子。那名布衣男子身边,还站着一名锦衣幼童。
贾琏不敢怠慢,大踏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