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见了,赶紧快几步跟上,一面悄悄问宝镜:“这方向对么?”
宝镜沉默片刻,应道:“方向是对的。可是,奇怪……为什么这仙气也像是被封着似的?”
石咏听了暗暗出奇,便也随着那一行数乘轿子一起进了正阳门。
自从在这个时空里醒过来,石咏一直住在外城,这还是头一回进四九城里。只见城里街市繁华,人烟阜盛,较之外城更甚。
然而宝镜却很不满意,问石咏:“为什么这街上见不到几个女人?”
外城百姓杂居,小户人家为了生计,婆子丫头,总免不了上街走动。这回进了四九城里,街面上的行人大多是男子,偶尔见到一两名女子,大多也是年长之人,看装束衣着,大概都是仆妇佣役之流。
石咏小声回应:“这里的风气就是这样,女人家不兴抛头露面。不信,您瞧。”
他脚程很快,这时候已经越过进城的行李车队,赶到前头,在街边与那一排轿子差不多并排而行。
那轿子上坐的应该都是女眷,然而轿子上罩着厚厚的窗纱,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里面坐着人,却全然看不清形貌——石咏自然也不敢多看,举着手中的宝镜遮挡着目光避嫌,其实是让宝镜自己看去了。
良久,宝镜终于幽幽叹了一声,追忆道:“想我大唐盛世,女子公然着胡服、骑骏马,昂首行于街市……”
唉!——石咏在肚子里替武皇陛下感叹一声。毕竟武皇是有史以来第一位以女子身份称帝的正统皇帝,不过,她也是最后一位。
“我似乎能感觉得到封印的气息……”
宝镜突然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声。
石咏大吃一惊,小声问:“是与早先那‘风月宝鉴’一样的封印吗?”
宝镜提过,它此前是被人封印,才变成了“济世保命”的风月宝鉴。难道这附近出没的仙气,也是一样被封印着的?
“嘘——”
宝镜示意石咏别吵,让它慢慢感受。
石咏无奈,但也只得慢慢将宝镜收到怀中,自己蹭到街边不打眼的位置,若即若离地跟在那一长串轿子与车队附近。
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见眼前一座高门大院,门口一对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正门上有一大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
轿子与车队经过这里,并未停步,径直往西行。
石咏也腆着脸,双手抄在袖子里,硬充路人,跟在队伍附近往前蹭。
没过多远,照样是三间大门,正门抬头匾上则书着荣国府字样。轿子却没从正门进去,而是从西边角门入内。轿子先进之后,待拉行李的车辆进完,角门“豁拉”一关,就此再无声息。
石咏自然不敢催宝镜,只叉着手,在荣国府对面默默等候着。
“好一副万中无一的仙气与才气,竟就此埋没进深宅大院里去了。”
良久,宝镜长长叹息一声,似是无限怅惘。
石咏自然知道武皇是爱才之人,宝镜有灵,感受到了有趣的灵魂,才会心心念念地跟到此处。
这来自世外的仙气,令武皇也为之动容的才情,石咏哪里还猜不到:适才坐轿从西角门入内的,若不是姑苏林黛玉,还能是哪个呢?
原书中发生的情节,即便在这个时空里,也如历史的车轮一般,滚滚而前。今日石咏与宝镜一起,刚好赶上了林黛玉进贾府的这一路。
且不论武皇的宝镜正为初入贾府的黛玉默默惋惜,石咏则立在荣国府对面,望着那三扇兽首大门上面一排排璀璨耀眼的门钉,心中也难免感慨:原书中为了几把旧扇子,就逼得他家破人亡的人,如今就住在这大宅子里面。只是风水轮流转,抄了石家,不多久,就会轮到他贾家……正如那《好了歌》里所唱的,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
不过,既然他穿成了“石呆子”,那可万万不能这样了。
这时荣国府正门外尚且候着几个华冠丽服之人。不多时,东角门“豁拉”一开,有人将一位三四十岁、相貌魁梧的儒生送出来。那儒生再三回拜。石咏远远地只听送出来的人笑道:“雨村且静候好音便是……”
石咏听了心头一凛,知道从角门出来的这名儒生必是奉了林如海之命,护送黛玉上京的贾雨村无疑。
贾雨村出来,原本候在门口的几人之中有人上前行礼,笑道:“雨村兄,你这一路行舟,反倒是我这从金陵出来的走陆路先到了。”
贾雨村见了来人也大喜,笑应:“子兴,扬州一聚尚在眼前,怎么转眼你也上京了?”
从贾雨村所用的称呼来看,这与贾雨村称兄道弟的,该是那名古董行商人冷子兴,当初演说荣国府的那位。
眼看着贾雨村与冷子兴相逢之后谈兴正浓,似乎正打算寻个地方去叙旧。石咏这时突然牙一咬心一横,望着两人的去向,远远地跟了上去。
石咏随着众人,一拐进永顺胡同,便见胡同两旁一水儿砌的青砖墙,胡同里很是干净,可也透着点儿清冷。走不多时,路过一扇院门,突听院墙里一片喧闹,尽是孩童与少年人嬉笑打闹的声音。石咏就猜到石家族学,大概就是在这个位置。
他听见身旁贾琏笑着与石安攀谈:“说实话,族学都是这么热闹的,我们府里,也是一样……”
石安登时干笑两声,觉得贾琏还真是会说话。
其实石家的嫡系子弟,像讷苏的那些兄长们,有些被点了皇子伴读的,那是没办法,去了上书房念书。其余的大多是专门聘了饱学的师父一对一教导。而族学里则是旁支子弟居多,在这族学里哪里是来读书的,不过混几天,稍许识几个字,反正成丁以后就去求一求正白旗都统,去做个旗兵,挣点儿禄米,一样过日子。
待进了忠勇伯府大门,穿过宽阔的前庭,石咏倒也没觉得这伯府有什么特别的。后世他连皇宫内院这种地方都逛熟了,这座三等伯府,固然与他在红线胡同的小院子天差地别,可也算不得什么。
然而石安等人却见石咏的态度坦然而大方,不仅目不斜视,甚至一点儿好奇的表情都不露,都暗暗称奇,觉得他这副态度与他那一身式样简单的布衣颇为不符。贾琏则冲石咏一笑,目露赞许。
两人在外书房见到了富达礼。
石咏觉得,富达礼对待贾琏,礼数非常周到,谢了又谢,言谈间又十分温和,似乎是将贾琏当自家子侄看待的。石咏琢磨了好一阵才想明白:贾家原本是正白旗包衣,后来蒙恩抬了旗籍,也还是在正白旗,而历代正白旗都统都是石家人,两家自然互有来往。
而富达礼对待石咏,则似乎在严厉之中带着疏远。
他只问了几句石咏家中寡母舒舒觉罗氏和弟弟石喻的近况,就住了口。二婶王氏的情形,富达礼一字未提,似乎世上根本没这个人,喻哥儿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咏哥儿,今天得谢谢你帮着琏二爷救了讷苏。”
贾琏在一旁瞪眼:明明是石咏先想起要救人的。
石咏却偷偷给他是个眼色,摇摇头。
他对这位大伯父没有抱多高的期望:十多年不闻不问,只是因为今天他救下讷苏的事儿,石家这两支的关系就能马上改观吗?
贾琏却还有点儿不忿,开口道:“都统大人,不是我多事,我今天去过红线胡同,见过石兄弟家里的情形。说起来这孤儿寡母的,生计也甚是艰难……”
“生计艰难?”贾琏说到这儿,富达礼竟开口将他的话打断了,“其实人活在世上,哪里就有活得不艰难的?”
说着富达礼转向石咏:“咏哥儿这也成丁了吧!你父亲当初挺以你为傲的,他盼着你能撑起自家,你便不要辜负他的厚望才是。”
石咏听见富达礼提起先父,赶紧垂首应了,一偏头,见到贾琏脸上一片忿忿不平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