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他,一名终日与古董文物相伴的研究员,刚刚竟然亲手砸掉了一只成窑青花碗?
想到这里,石咏白眼一翻,再次在那妇人面前晕了过去。
如此反反复复,梦梦醒醒,真真假假……待到石咏彻底清醒,他已经渐渐接受了现实——他的确是“穿”了,穿了之后,依旧姓石,叫做石咏。当初那位抱着他哀哭不已的妇人,不是别个,正是他的亲妈石大娘。
而他,一穿就手贱,亲手砸了一只石家精心保存了多年的成窑青花碗。
这石家看上去并不富裕,倒是没想到竟然藏着这么高级的成窑瓷器。后来石咏偶尔听见石大娘和妯娌石二婶说话,这才晓得,原来这只成窑青花碗竟是石大娘的陪嫁,从娘家带来的。
“大嫂,你也忒傻气,这么金贵的东西,怎么就随随便便递给咏哥儿用。他摔到了头,那会儿神志不清也是有的。”
“看见咏哥儿醒了的那时候,我哪里还顾得上挑什么器皿,随手就捡了那只碗盛药。唉,后来的事儿,你不也见了,咏哥儿自己也是不愿的……”
石咏一面听着壁脚,一面暗暗点头,表示他肠子早已悔青。
“当初陪嫁带来石家的,这碗原本是一对。咏哥儿他爹过世的时候刚巧碎了一只,我就当是他带了一只走,留了一只给我,做个念想,谁曾想……”
石大娘说着,话语里忽然带上了点儿鼻音。
外面偷听的石咏愈发羞愧得厉害。
“……看这征兆,许是我不久也就追随他爹去了。”
听石大娘这么说,石二婶连忙低声相劝。
门内妯娌两人长吁短叹,门外听壁脚的石咏则满心的不是味儿。他暗暗发誓,既然是自己的过错,就一定要自己来弥补——说做就做,所以石咏今儿个就到街市上寻摸修补瓷器的材料来了。
店主大叔虽然嫌弃石咏砸碗败家,可是见他挺有诚意,到底给他指了一条明路,说:“咏哥儿,咱们这附近就算是有人用大漆,也是木匠用来漆家具,棺材铺漆棺材用的,大多不纯。你若真想修这件成窑碗,就去琉璃厂那附近,去那收古董文玩的铺子问问,那里没准儿会有。”
石咏闻言大喜,问清了琉璃厂的方向。他对后世的琉璃厂很熟,倒是不大清楚自家所居的红线胡同到底在城里是个什么方位,顺带也问了一嘴,这般呆气,将那店主大叔唬得一愣一愣的。
问明方向,石咏立即动身,赶到琉璃厂大街,见满街都是经营文房四宝的商铺,也不乏好些买卖古玩器物的店面。
石咏随意捡了一家叫“松竹斋”的铺子走进去,铺子里的伙计出来招呼,见他周身衣衫有些陈旧磨损,可是衣料不错,手工也不俗,一时摸不清石咏的来路,赶上来招呼:“这位小爷,您有什么需要?”
石咏说了来意:“请问贵店可有大漆?用来修补瓷碗的那种。”
伙计一听说,脸上笑容立即敛了好几分,言语透出冷淡,说:“我们这间铺子专营古董文玩,您若是只想补个碗……”
“补个成窑的碗!”
石咏声音清朗,不卑不亢地补充。
“成窑的碗?”松竹斋的伙计还未怎地,掌柜听见这话,已经忙忙地从柜台里出来,“你要补成窑的碗?”
石咏点点头:“所以我需要点新鲜的上等大漆。”
掌柜过来,上上下下将石咏打量一番,最后疑惑地问:“你是打算用漆将碎瓷粘合,从而修补瓷碗?”
石咏点点头。
掌柜没吱声,盯着他,好似有点失望。
——用大漆修补,的确能将瓷器复原,只是裂痕处会有明显痕迹,不够美观。
“不止如此,”石咏淡淡地说,“我不仅要将这碗修补成原状,我还要化残缺为唯美,让那只成窑碗成为世间独一无二的绝品。”
“我要做的是——‘金缮’。”
放置在山西会馆正院中的是一只三足镬鼎,两尺来高,圆底深腹,鼎足与鼎身上饰有夔龙、夔凤、蟠螭、兽面纹,鼎身上铸有铭文。
整个鼎呈青绿色,上有古青铜器特有的翡翠朱砂瘢。鼎器造型古朴雄浑。石咏只匆匆扫了几眼,就已经能断定,这是一件“老”物件儿。可这鼎究竟有多“老”,才是决定古鼎价格的关键。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有个声音不客气地向他招呼:“看什么看?”
石咏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吓了一大跳之后,腿脚一软,坐倒在地面上。
这是什么时候起的?他连碰都没碰过的古物件都能向他开口了?
“你看够了没有?”
又是一声。
石咏赶紧双手一撑,坐起来,伸手掸掸身上的灰,回头看看没人注意着他,才小声小声地开口:“你……是这鼎吗?”
“不是我还能是谁?”
这鼎的声音虽然闷闷的,可语速很快,像是一个很不耐烦的性子。
“你是什么时候铸的鼎?”
石咏小声问。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用帕子垫着,在鼎身上稍许擦了擦,然后低头看了看帕子上沾着的少许铜锈。
“宋……宋的!”
这铜鼎竟然一改语气,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石咏越发好奇,当即小声问:“赵宋、刘宋、还是周天子封的……宋国?”
赵宋是后世通常说的宋朝,刘宋是南北朝时的南朝宋、宋国则是春秋时的一个诸侯国,前两者和后者的年代天差地远,文物价值也会天差地别。
那铜鼎闷了半天,吐了两个字:“刘宋!”
石咏点点头,赞道:“你是个实诚的……铜鼎!”
他与弟弟相处的时间多了,说话习惯用鼓励的口吻。
铜鼎便不再开口了,也不知在想什么。
石咏心里已经完全有数。
如今在琉璃厂,夏商周三代流传下来的金石最为值钱。眼前的这只鼎,严格来啊说不能算是赝鼎,因为南朝的鼎怎么也是距今千年以上的古物;但是与三代青铜器还是有些差距。将南朝的鼎,当做周鼎卖给旁人,这商人,实在不够地道。
这时候有个醉醺醺的声音在石咏耳边响起:“石……石兄弟,你,你怎么和这鼎……说话?”
是薛蟠。
他一把将石咏拉起来,喷着酒气问:“你们……你们在聊什么有趣的,给哥哥说来听听?”
石咏支吾两句,只说薛蟠是醉了,看岔了,薛蟠却闹着不依,说是亲眼见着石咏和那古鼎说话来着。石咏一急,便反问:“就算我和这古鼎说话,你听见它回我了么?”
薛蟠一想也是,指着石咏的鼻尖就笑:“你……你真是个呆子!”
石咏无奈了,难得这薛大傻子竟也说他呆,只听薛蟠又往下说:“跟我那个宝兄弟似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1……”
石咏一下子汗颜了,这世上竟然有人拿他与宝玉相提并论。人家是个千古第一的“有情”人,他只是偶尔能和千年古物交流几句而已啊。
这时候山西会馆里一大群人拥了出来,顿时将石咏和薛蟠他们这些看热闹的挤到一边。只见人丛中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和一名五十上下的中年人一左一右,站在冷子兴身边。那两位,就是斥巨资买下这件古鼎的赵德裕和赵龄石父子两个了。
石咏一见冷子兴,自然心生厌恶,心知定是这人得了手,将一只南朝的鼎当成是周鼎卖给了赵家父子。
要是在石咏刚来这个时空的时候,他那直来直往的性子,一准儿让他当众毫不客气地喝破这一点。如今石咏却多了几分沉稳与谨慎。
他站在薛蟠身后,避开冷子兴的视线。只见众人簇拥着赵家父子,一起将冷子兴送出来。冷子兴大约还是有些不放心,开口问赵家父子:“两位定金已付,在下也已经依约将这古鼎送到会馆,至于那余款……”
老爷子还未答话,赵龄石已经抢着说:“这你放心,有我们晋商的信用在你还怕什么?”
老爷子赵德裕却似乎对这鼎还有些犹豫:“若是这鼎有什么不妥当,这定金……”
只见那冷子兴满脸堆笑,说:“老爷子,您看着鼎,都已经放在您面前了,你见得多,识得多,您不是已经看真了么,这就是一具周鼎么?”
老爷子喃喃地道:“鉴鼎,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啊……”
赵龄石便说:“爹,那您就慢慢再看看,京里懂金石古玩的行家也多,咱们就再问问,也没事儿的!”
言语之间,将定金的事儿给岔过去了。
一时石喻下学,石咏去椿树胡同接了他。石喻一挨近,就说:“哥哥身上臭臭!”
石咏自己伸袖子闻闻,确实是有一股子酒味儿。他今日饮酒不多,主要都是薛蟠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子酒气,连带把他也给熏着了。
早先在那山西会馆,他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甩脱了醉醺醺的薛蟠,单独去拜会赵老爷子,谈起赵家买下的那只鼎。而赵老爷子自己也对金石多有了解,一时没法儿接受石咏所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