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大娘想了想,说:“若有二十两银子,按说城外的寻常庄户人家可以过一年了。咱们在外城,二十两银子自然过不了一年,不过若是家里有个稳定的进项,或许二三十两银子能在城外咱家那五亩田旁边,将那几亩荒地也买下来。”
石咏登时生了兴趣:天呐,石家在城外竟然还有地。
按石大娘所说,石家在城外是树村村东那口儿有五亩薄田,原本全是荒地,是石咏的父叔还在的时候垦出来的。因石家在旗,没有赋税,便赁给了当地的农家耕种,地租收的并不多,因为原本出产就少,倒是给石家种田的佃农人很不错,每年按时送地租上来,还总给石家捎带点儿土产什么的。
“娘,眼下正是农忙,咱先不张罗这事儿,等咱家佃户上城里来的时候,您再问问,若是能垦几亩荒地,咱家也多个进项,也算是多些恒产不是么?”
石咏早就算过,他老石家的稳定进项不过就那几样,隔壁院的房租、乡下的地租、石大娘和二婶王氏的女红绣活儿。
前两样都有定数,而后者也就是这么些,毕竟女红绣活儿费时费眼,石咏说实话舍不得家中两位女性长辈这样操劳。
认真算起来,这石家的财产也并不算太少,有房子有地,箱子里还藏着二十把旧扇子——但是问题出在可以随时动用的财产太少,所以一到着急用钱的时候,石家就抓瞎了。
石咏一想到这儿,立即说:“算了,娘,咱先不着急买地的事儿,等多攒点钱,家里底子厚一点的时候再说吧。再说了,喻哥儿年纪也差不多,我想给他找个师父开蒙,到时候买笔买纸都是费钱的,咱先别把这些钱都花出去。”
他这话一说完,就见到堂屋那一头有人影一动,似乎是二婶王氏走开了。
石咏顾不上考虑二婶的想法,拿人钱财,忠人之事,他好歹得将那一对白釉碗都妥妥当当地修至完美,才能问心无愧地将这十两银收入怀中。
于是石咏再也顾不上考虑自家的财政问题,而是集中精神去修那两只白釉碗。
当石咏将那只白釉碗放在手中,仔细打量的时候,那种“熟悉感”又浮上心头。这一对碗没有款识,色釉也普通,因此单论这碗的价值可能的确不高,但是这碗型与釉色素淡脱俗,似乎透着主人审美不凡。
石咏心里嘀咕,这不会真是那一位的碗吧。
不过话说回来,要真论起审美,那位,可以算是整个康雍乾三朝审美品味的巅峰了。
于是他开工,调大漆,补碗……
这次石咏修补瓷器更为精心,耗费的时间也就更长。尤其是那只缺了一个口子的瓷碗,他用大漆补齐之后,反复对照打磨,力争看不出丝毫人工补齐的痕迹。
在等待大漆干透的时间里,石咏又开发了一个小手艺——他会木雕,雕工很好,有天见到弟弟石喻在玩一根木棒,他顺手接过来,三下两下就将木棒的一端雕成了一个小人儿,偏生那形貌特别像石喻。喻哥儿一下子喜欢上了,捧着在院儿里疯玩。
喻哥儿玩的时候,方小雁笑嘻嘻地从隔壁墙头上探了个头,也望着这边。于是石咏也取了一小节木柴,在柴火一端三下两下雕了个人形,却是个女孩子的发式打扮,伸手给方小雁掷了过去,小雁一伸手就接住了,看了大喜,笑着说:“多谢石大哥!”
说毕,方小雁就从墙头上消失了。
石咏知她是跑解马卖艺的,身上有功夫,也不为方小雁担心。
等到了日子,那一对碗已经彻底补好,并以金漆修饰。石咏自己将这一对碗放在面前打量:碗早已被补得天衣无缝,然而碗身上那一道道用力延伸的金线则为原本太过质、略显无趣的碗身增添了一种不规则的趣味。而那只没有碎,只是缺了一个口的那只碗,如今从外面看上去,则像是有金色的液体从碗口一带溢出来一样,寓意极佳。
“缺陷……”
石咏放在桌上的那面宝镜这时候也突然冒出这两个字。
“什么?”石咏不免失色。
“缺陷!”宝镜补充一句,“一见到这件器物,就是这个感受!”
石咏:唉……
岂料宝镜接着说:“待看过一会儿,便觉得自然,自然之后便觉脱俗,脱俗之下,渐感静寂,静寂之后才是茫茫玄幽。石咏,你补起的这一对碗,叫人看了,就是这个感受!”
石咏忍不住闭目片刻,少时纳头向宝镜拜了下去:“知我者,陛下也!”
“少来!”
宝镜毫不客气地嗔道。
“下回再上街,你得带着朕,不然朕闷也闷死了!”
到了这个时候,一向傲娇的宝镜竟然也直接开口向石咏相求,可见这小院悠悠岁月,真的快要将这位给闷死了。
于是石咏将完全修好的一对白釉碗盛在原先的木匣里,小心翼翼地拎着,怀里则揣了武皇的宝镜,出门去了琉璃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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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咏答,只凭手艺挣几个钱,勉强糊口。
实情确实如此,他虽属汉军正白旗,可是这才将将成丁,年纪够不上,族里又无人替他张罗,自然没机会当旗兵,因此也领不了旗兵的禄米,只能这般自己努力,挣点儿小钱糊口。
胤禄一面听着一面站了起来,他身旁的靳管事给他使个眼色,胤禄就从怀中掏出个金表壳儿的怀表看了看,大约是有事,这就要动身走了。
只见他起身,露出腰间系着的黄带子,见石咏站在原地呆看着,似乎浑然不知这代表着什么。胤禄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脸上却依旧笑嘻嘻地招呼这傻小子,说:“石咏,若是爷哪天要用人,点你进养心殿造办处,你可愿意?”
“养心殿造办处?”
石咏几乎倒吸了一口气。
——养心殿造办处啊!
对石咏他们这些文物研究员来说,养心殿造办处是一处极为重要、极其神圣的一处存在。那个机构专事制造、储藏宫中的器用物件儿,那里也曾经集中了这个国家里最优秀的工匠,产出了无数国宝级的艺术品。
还未等石咏答话,宝镜已经在暗暗提醒石咏:“石小子,听着,这厮口气敷衍,别抱什么希望,没戏!”
的确,今天恐怕是胤禄偶然过来松竹斋,又偶然听说了上次螺钿插屏的事儿,有点儿闲功夫,就偶然见了石咏,见他会几手修补的工艺,就随口这样一问。
然而石咏却丝毫没有将宝镜的话听进去,他纳头就朝胤禄长长一揖,用最为诚恳的口气说:“谢陆爷提携,小子愿意!”
别人敷衍是一回事,他自己的态度又是另一回事。
此刻无论胤禄是有心还是随口说说,石咏只想表达一点:那是他毕生所愿,若有人能给他机会,他必将万分感激。
石咏深深拜下去,因此没机会看见胤禄长眉一挺,略有些吃惊,眼中流露些许思量,微微点了点头。随后他一提袍角,径直从石咏身边经过,向松竹斋院外走去。
靳管事赶紧贴在胤禄身后跟了上去。松竹斋院门处是白老板和店伙计两个齐齐地伸出手去给胤禄打帘子。
胤禄走后,石咏稍稍松了口气。店伙计过来,小声向石咏道歉:“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晓得您竟是陆爷的亲戚,以前多有得罪,请……请千万莫怪。”
石咏哪里会怪他,只再三嘱咐了要将那只木匣妥善转交给杨掌柜,这才作别白老板,离开松竹斋。
他从琉璃厂出来,往正阳门溜达过去,一面留心给弟弟买点儿纸笔之类,一面随意走走看看,也算是让武则天的宝镜也能看看时下的街景。只是他一介七尺男儿,手持一把古镜,在街上走着,模样也很……有趣。
靠近正阳门,宝镜突然对石咏说:
“等等!”
“——有仙气!”
石咏:有……仙气?
“快跟上!”宝镜一副不耐烦的口吻。
石咏茫然不知该跟什么,抬头只见远处一排,数乘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在正阳门口,缓缓而行。
石咏见了,赶紧快几步跟上,一面悄悄问宝镜:“这方向对么?”
宝镜沉默片刻,应道:“方向是对的。可是,奇怪……为什么这仙气也像是被封着似的?”
石咏听了暗暗出奇,便也随着那一行数乘轿子一起进了正阳门。
自从在这个时空里醒过来,石咏一直住在外城,这还是头一回进四九城里。只见城里街市繁华,人烟阜盛,较之外城更甚。
然而宝镜却很不满意,问石咏:“为什么这街上见不到几个女人?”
外城百姓杂居,小户人家为了生计,婆子丫头,总免不了上街走动。这回进了四九城里,街面上的行人大多是男子,偶尔见到一两名女子,大多也是年长之人,看装束衣着,大概都是仆妇佣役之流。
石咏小声回应:“这里的风气就是这样,女人家不兴抛头露面。不信,您瞧。”
他脚程很快,这时候已经越过进城的行李车队,赶到前头,在街边与那一排轿子差不多并排而行。
那轿子上坐的应该都是女眷,然而轿子上罩着厚厚的窗纱,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里面坐着人,却全然看不清形貌——石咏自然也不敢多看,举着手中的宝镜遮挡着目光避嫌,其实是让宝镜自己看去了。
良久,宝镜终于幽幽叹了一声,追忆道:“想我大唐盛世,女子公然着胡服、骑骏马,昂首行于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