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您是说……他们,他们不会来了吗?”
石咏赶紧凑到宝镜跟前,结结巴巴地小声说。
“不会来了!”宝镜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回答,“你去除了镜子上的封印,他们能感应得到朕的气魄,哪里还有脸来?”
石咏以前听宝镜提过一回,说镜身上的“风月宝鉴”四个字其实是封印,但没听宝镜说过,今儿见宝镜主动开了口,赶紧先开口先向宝镜道了歉,只说他自己年幼无知,口无遮拦,说了不该说的——唉,先这么说吧,安抚宝镜为要。
宝镜却幽幽叹了口气,道:“贤儿那首诗,字字泣血,你道朕不伤心、不后悔么?只是身在那个位置上,好些事,根本由不得自己。如今回首前尘,不过得失二字,有得便必有失……也罢,往事不必再提,先告诉你那封印的事儿。”
石咏听了宝镜解说,这才明白,原来这面宝镜原本一直悬挂于洛阳镜殿中,后来在战乱中流落民间。宝镜有识,默默历遍人间疾苦,直到有一天,宝镜被一名道姑发现,认定是有灵识的宝物,当下施了封印,借助宝镜的灵力,佐以法术,便号称是一面能治邪思妄动之症的“风月宝鉴”,直到宝镜被摔碎,才失去法力。
“你这一修,既将宝镜复原,又去了封印。有朕的灵识在此,那一僧一道没有当初那名道姑的法力,治不了朕,自然不敢来!”宝镜如是说。
“那……那——”
石咏有点儿欲哭无泪,那我的尾款该怎么办?
五两银子呢,不是个小数目!
“你放心吧,你的手艺,连这千年的古镜都修得了,还愁没人来找你?”
“可是……”
石咏兀自在挠头。酒香也怕巷子深,他也怕,一等三年才开张啊!
“石小哥,怎么在这里自言自语的?”
突然有个人向石咏打招呼,将他吓了一跳。
“杨……杨掌柜!”石咏记起上回在“松竹斋”见到的情形,赶紧开口,“您回来了啊!”
来人正是杨掌柜,连连点头,说:“都说真人不露相,石小哥,没想到你这么个年纪,竟然有那样的见识,连南边的螺钿家具都知道怎么修。”
石咏赶紧谦虚。他知道定是上次“松竹斋”里的伙计认出了他,转告了杨掌柜,对方才知道这件事儿的。
“对了,这就是你用‘金缮’补的那只成窑碗?”
杨掌柜伸手托起石咏桌上放着的那只成窑青花,“不错么,石小哥,正巧,我那里前儿有人送来一对瓷碗,刚好一只碎了,一只磕了个口,小哥可否随我去看看,能不能修。”
石咏一听,这有什么不能的,当即收拾了东西,怀里揣了宝镜,跟杨掌柜去了松竹斋。路上两人交换了名姓,才晓得这杨掌柜名字是镜锌二字。
“幼时有高人算了一名,说是命里缺金,所以才得了这么个名字,如今做了掌柜,整日与古董金银打交道,却都不是自己的,石兄弟莫要见笑。”杨掌柜口里已经渐渐换了称呼,与石咏拉近了距离。
待到了松竹斋里,杨掌柜亲自去取了一只木匣出来,打开,只见里面分成两格,分别盛着一只瓷碗。如杨掌柜所述,一碎一缺。
石咏伸手将没碎的瓷碗取出,见是一只白釉瓷碗,非常简单的甜白釉,白而莹润,无纹片。他一见,先入为主,就已经在猜,是永窑还是宣窑,岂料翻过来之后一看碗底款识,竟是空白的。
“石兄弟莫笑,这一对碗,真的不是什么名品古董,甚至也不值什么钱,只是对这对碗的主人来说有些意义,所以才想请高手匠人修补。若是要请石兄弟修这一对碗,敢问需要酬金几何?”
石咏却始终打量着这只瓷碗的碗型和釉面的色泽,总觉得这器型、这釉色、这审美……有点儿眼熟!
他心里忽然一动,于是开口说:
“若这碗真的对原主人有着重大的意义,那我便不要酬金,也得尽心尽力地将这一对碗好好补起来。”
贾琏当初信誓旦旦告诉石咏,这只是赵飞燕当初立着舞过的金盘。然而金盘自己开“口”,却是以汉武帝刘彻皇后卫子夫的口吻。
说来赵飞燕与卫子夫两人的经历多少有些共通之处,两人都是出身寒微,一个是歌姬,一个是舞女,却又都各自把握住了机会,登上后位。所以史上这枚金盘传下来的时候,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将两位皇后给记混了。
武皇的宝镜听到这里,很是惊讶地问:“可这金盘该是由人立着在上头起舞的……”
这只金盘的大小比两只手掌并在一处大不了多少。若是能立在盘上起舞,那舞技也该是高超至极了。
世人都传说赵飞燕体态轻盈,能作掌上舞,所以说这是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旁人都信;然而卫子夫……这位卫皇后,相传只是平阳公主家中“讴者”,也就是歌姬,没听说过舞技有多么高超啊!
听宝镜问,金盘只幽幽叹道:“起舞金盘上,也不过是少年时候的营生,雕虫小技而已,何足道哉?”
石咏一想,也是,卫子夫是出身平阳公主府的歌姬,想必也是经过苛刻的训练,除却歌艺以外,乐器和舞技应该也有所涉猎。
只是金盘这话,宝镜却不信,带着疑惑问了一句:“真的吗?”
这下子大约是伤到了卫子夫的自尊心,只听那金盘当即反唇相讥,问:“我不能,难道你能?”
石咏在一旁“哼”了一声,捂着嘴就转过身去。
他这是生怕武皇的宝镜看到他在笑,可他却真个儿险些没忍住,差点儿笑出声来。
要知道,唐时以体态丰盈为美,武则天就算是长于舞蹈,可若要她在这两个手掌大小的金盘上起舞,那也确实有点儿强人所难——为难托着金盘的人。
卫子夫的金盘这样反唇相讥,立刻惹恼了武则天的宝镜。
宝镜当即冷笑了一声:“卫后!可笑你,做了三十八年的皇后,竟然依旧看不透枕边人的心思。巫蛊变乱之时,你的所作所为乃是大错特错。”
金盘听了宝镜这样说话,颤声问:“你……你在说什么?”
它顿了顿,又问:“你又是何人,怎么知道本宫正好做了三十八年的皇后?”
石咏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双方话语里的火|药味越来越重。
也是,一位是出身寒微,登上后位,多年屹立不倒的大汉皇后,另一位则是不再拘泥后位,干脆自己身登大宝,世所唯一的女皇,这两位论起心智与手段,都该是女性之中的佼佼者。
可是武则天此刻却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她熟读史书,自然对汉代兴衰知道得一清二楚。而卫子夫却吃亏在生活的年代早了些,金盘又只是器物,没机会知晓后世发生的大事,甚至不知道武则天究竟是何许人也,又哪有机会回击?
石咏在心里感叹:信息不对称,这就是信息不对称啊!
果然只听武皇的宝镜言辞犀利,针针见血:“当初你见小人江充心怀异志,就该当机立断,及早铲除……”
金盘:“你说得轻巧!”
宝镜不理它,继续:“太子被诬,你本该亲自安排,接引太子直接前往甘泉行宫面圣。”
它说到这里,金盘再度出声反驳,却被宝镜打断:“江充事小,圣心事大,你不想着安稳圣心,却听从太子之言,开武库,发宫卫,坐实太子之反!”
金盘:“我……”
即便是卫子夫,在如此气魄的武皇面前,竟也百口莫辩。
“若是有把握打赢,倒也罢了,可是太子与你,根本没有抗衡刘彻的真正实力,这才输掉了这么多人的身家性命!”宝镜的口气确实有些咄咄逼人,“也包括你们母子的!”
当年巫蛊之乱,乃是佞臣江充构陷太子刘据,在皇后卫子夫的支持下,太子无奈起兵杀了江充,却也坐实了谋反一事,最终为汉武帝刘彻出兵剿灭,太子死,皇后自尽。
“试想,江充诬陷,你若第一时间亲自携太子前往甘泉宫面圣,豁出性命,哪怕在刘彻跟前一头碰死,血溅当场,刘彻念在你们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会信江充还是会信你儿子?”
年迈帝王,正值盛壮的太子,一旦太子起了兵,此事便注定没法儿善了。也许照武皇所说的,由卫子夫护着太子前去见汉武帝刘彻,父子两人坦诚相见,令刘彻知道太子并无异心……那么卫子夫付出的努力,可能会更有价值。
听了宝镜这样振聋发聩的一席话,石咏不得不感慨,揣摩圣意,看待人心,的确还是武皇更加锐利,眼光更为独到些。这可能也是她本人在那个位置上待过的缘故。
宝镜说完,金盘便一直沉默着,良久良久,石咏与宝镜竟尔听见盘中传来轻微的啜泣之声。石咏与宝镜,一人一镜面面相觑。宝镜突然有点儿后悔,觉得自己个儿说得太多,说得太狠了,哪有这样一上来就血淋淋地揭人疮疤的。
石咏皱着眉头望着宝镜,宝镜也讪讪地开口:“朕……其实也不该这样说你。这事后诸葛亮谁都会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