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那一位!”石咏与如英咬耳朵。
如英则反问:“哪儿?”
石咏朝老妇人那里努了努嘴,他视力不错,看得一清二楚,老太太今日脚上依旧是一双簇新鲜红的绣鞋,纤尘不染,走在乌青色的柏油路上格外显眼。
“哪儿呢?我没瞧见人那。”如英探头张了张,扭过头,睁大了眼,无辜地望着石咏。
石咏的脑海里登时“嗡”了一声,后心有点儿发凉,心里转过十七八个念头:他很清楚自己与旁人的区别,他知道自己能听见什么而旁人听不见什么,然而他能看见旁人看不见的,却还是头一回。
一想到这里,石咏并不算太害怕,可到底是有些惊异,一时便也瞪着眼望着如英。忽见如英一对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流露出笑意,唇边一对小酒窝开始若隐若现,显然是在憋着笑。
“你——”
石咏反应也快,马上明白过来:如英这是跟他开了一个玩笑。她其实早将老人家瞧得一清二楚。
早先他谈及这位老人家之际的犹豫与委婉,早就引起了如英的注意,她不用多想,已经猜到石咏在担心什么,索性便顺着石咏的担心往下说,果然瞬间吓了石咏一大跳。
“太皮了!”石咏牙痒痒的,这个媳妇儿,实在是太顽皮了,他伸出手,真想伸指在如英小脑门儿上弹个脑瓜镚儿,如英眼里的顽皮与好笑一下子转为乞求,仿佛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正眼巴巴地看着石咏,石咏那脑瓜镚儿自然就弹不下去。
如英见石咏一脸想发火又发不出来的表情,赶紧低眉顺眼地做乖巧状,她扭头见那老妇人正扶着墙走得缓慢,赶紧冲石咏做了个讨饶的神色,然后快步走上前,伸臂搀住那位老妇人,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老妇人偏过头,看了看如英,那苍老干瘪的一张面孔,竟然难得地露出笑容。如英便扶着老人家慢慢地一步步向前挪,一直挪到大杂院门口。
蒋大娘见了这情形,连忙笑道:“石大人,可见您是个尊老敬老的,你是如此,所以娶来的媳妇儿也是一样。”
石咏在一旁看着,正好见如英也抬起头,两人对视一眼,如英眼神灵活,好像在小声小声地认错:人家已经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了……
石咏一颗心早已化了,哪里还有半分脾气在。
如英则继续扶着老妇人进院。那老妇人也凑在如英耳边说了句话,似是要她等等,然后自己慢慢挪进屋,少时取了一对大红绣鞋出来,塞到如英手里,要她收下,如英待要谦让,老妇人总是不肯。
这时候蒋大娘又出来,笑道:“老太太做了几十年的绣鞋,手工是极好的。这样的好鞋她还有一大箱,平时又爱惜,轻易穿不坏的。石奶奶若是不嫌弃,便收下吧!老太太总有百岁了,沾沾老人家的寿气也是好的。”
石咏恍然大悟:人家竟是做这个营生的,难怪这许多新绣鞋。
如英听说,当即将那对绣鞋收下,捧在胸前,往心口贴了贴。老妇人满是皱纹的脸登时笑开了一朵花儿。
一时天色不早,石咏与如英算是满载而归。一路上石咏盯着媳妇儿,总还记得如英刚才好好地“皮”了一回的事情。
可不能这么便宜了她,总得找回场子来才行。
如英偶尔见到丈夫的眼神,大抵便能猜到丈夫在想些什么,突然觉得好像是自己挖坑给自己挑了,于是头一低,那张俏脸便慢慢涨红了。
“百花深处?”如英对这名字觉得很是新鲜,即便此刻她立在石咏身边,亦是微微踮起脚,翘首往那小院里望着。
石咏当即伸臂让如英挽了,一面给如英讲了这地界儿的由来、得名的缘故,一面携妻往园中过去。
李寿非常乖觉,将院子两爿木门虚掩上,自己守在门外,不打扰主家夫妇的清静。
石咏与如英定亲之前,这百花深处还是一处荒园。如今夫妇俩新婚燕尔,如英眼前则已经是一处玲珑精致的园林。
入园处便是以堆石为翠嶂,石间栽种着几株栎树并几株鸡爪枫,石上有一处石额,上书“枫径”两个字1。如英便点点头,笑道:“我们来得早了,若是再晚上两月,此景定然更加出色。”
石咏便笑道:“也不尽然,你再往里看看。”
如英“嗯”了一声,当即沿着路径南行,只见道路两侧都是以山石堆砌,石墙作虎皮纹,石料上粗下细。待转过翠嶂,便见一亭,亭前遍植芍药,亭上镌着二字,叫做“药栏”。药栏跟前面对着荷花池,池畔有一小小的船房,背亭向池,叫做“荷舫”。
如英迈步走入荷舫,只见荷舫不设窗牖,四面通透,自每一面望出去,皆是图画。如今已是初夏,荷池上小荷才露尖尖角,然而荷叶入眼满目清新,鼻端则是药栏那里传来的淡淡花香,令人心旷神怡。
如英登时转脸看向石咏,笑靥如花,一个劲儿地轻轻点头。
“如英也觉得这地界儿不错?”石咏笑问。他一挽自家媳妇儿,带她离开荷舫,转向一座小小的红栏板桥,跨池穿荷,来到一处敞阔的五间长房,房上挂着匾,上书“藕花书屋”几个字。
夫妻两人并肩立在书屋跟前,见到书屋另一侧有一观花台,台前栽种着杨柳、桃杏、垂丝、辛夷一类,观花台远处,更有十几处小小房舍,或连或并,散落在花木深处。
“百花深处,”如英望着眼前之景,忍不住叹道,“果然名符其实!”
这百花深处经过石咏带着内务府的工匠,和左近莳花的人家一道,勉力修整,如今已初现了昔日繁盛。
石咏见她喜欢,心里也欢喜,但也不得不老实交代:“这是内务府的产业,如今刚刚修成,我便带你来看看。之后这里还要派用场,但是你若喜欢,咱们以后可以照着这个样子,慢慢地修自家的园子。”
他尚在“婚假”期间,但是早先已经与十六阿哥商量过,等假一休完,就要开始运作“拍卖”之事,待到那时,倒是不方便再带如英过来了。
岂料如英一对美目笑得弯弯的,只说:“这园子这么好,自然是更多人能看到才妙。我想那始建这园子的张家夫妇,一定也是出于这个心。今日见识到了这样精致的花园,倒觉得若是将它藏着掖着只供自己赏玩,才是可惜了呢!”
如英说这话的时候,石咏正立在她身后,自然注意到初夏傍晚的夕阳将自己的影子拉得老长。少时影子化为一对,依旧是明时冠带,看形貌是一对夫妇。两个影子齐齐地朝石咏行了一礼,张菜园的声音在他耳边道:“恭喜石小官人!”
石咏手忙脚乱,赶紧要回礼,又怕被如英看见吓到她。正没奈何间,如英已经转过身,笑问:“茂行?”
地面上的影子依旧是一对,只不过另一枚已是如英的影子。如英走到石咏身边,歪着头,循着石咏的眼光看去,见两人的影子倒是相依相偎,比他们两人实际相处的情形更要亲密几分。
如英登时稍许有些脸红,拈着衣角垂下头去。
“石小官人,千万别害羞呀!这么通情达理的媳妇儿,”张菜园登时给石咏打气,“你须记住,此间可真没旁人!”
石咏心头一热,登时往前迈了一步,靠近如英,伸双臂将如英的双肩一环,但却再也不敢有所动作,只傻愣着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自家媳妇儿。
夕阳柔和,映得如英一张小脸比花更娇,然而她见石咏这般呆呆地望着自己,实在忍俊不禁,“嗤”的一声轻笑出声,随即也伸出双臂,轻轻环住石咏的腰,将半边面颊贴在他肩上,额头靠在他颈窝里,口中轻轻道:“茂行哥!谢谢你带我来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