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那边,如英已经在望晴等人的服侍之下卸去了凤冠钗环大衣裳,将脸上那厚厚的脂粉全都洗去,又重新梳了头发换了一身簇新的氅衣,独自坐在榻上。她在新房这边,能稍许听见前面喜棚的动静,知道前面且还要再闹一阵,她且还需要独自坐着等一阵。
如英正默默出神的时候,忽听榻旁的窗下有动静,一个六七岁孩子稚嫩的声音在说:“五弟,这样不太好吧!师父毕竟是师父!”
如英一怔。
便听另外一个孩子的声音响起来:“王府侍卫们都说了,闹洞房就是这么闹的。回头听师父进来,跟新娘子都说些啥!待明日我们将这一句句的都转说出去,师父就能早生贵子,我这可都是为了师父好!”
如英尚且不知这是哪个王府来的皮猴,心知不晓得这俩孩子究竟是被哪里来的狭促侍卫给撺掇了,竟要这样“闹”她的洞房。如英眼珠转转,登时计上心头。按规矩,她不能下地,这会儿只能远远地给守在新房门口处的望晴使眼色比手势。
望晴进来,如英低声吩咐了,望晴差点儿笑出声,赶紧掩住了口,匆匆忙忙赶出去,不一会儿便端了一碗糖蒸酥酪进来。
这糖蒸酥酪是刚蒸出来没多久的,上面还撒着干焙过的杏仁片,香气扑鼻。如英便自言自语地道:“到底是五月的天气,有些热,望晴,把那边玻璃窗给开了吧!”
石家的新房,全安了玻璃窗,且不是那等只能推开三寸的窗屉,而有几分像是后世对开的玻璃窗,向外一推,便觉凉风习习。那糖蒸酥酪甜滋滋的香味便送出了出去。
不多时,两个小阿哥已经实在耐不住这样的香甜,齐齐从窗外探出个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碗酥酪。
少时石咏满头大汗地寻到新房这边来,看到的便是这一幕,四阿哥五阿哥两个,头凑着头,正在共享一碗甜滋滋的酥酪,吃得连头都不抬。如英则正盘腿坐在炕上,微笑着看着这俩“熊孩子”大快朵颐,适时给小哥俩递上一块帕子。
弘历最先发现石咏进来,颇不好意思,赶紧用帕子擦了嘴边的酥酪,讪讪地叫了一声:“师父!”
弘昼却还埋头吃,吃完了一抹嘴,才转头对石咏说:“师父,我终于知道您为啥要娶师娘了。”
这么点儿大的孩子突然说了这样的话,石咏与如英都是一怔,彼此对视一眼,多少都有些羞意,石咏脸一红,如英则一低头,着实没忍住,唇角又挑了起来。
“所以……现在知道师父为啥要穿新衣了?”待问过情由,石咏这才后知后觉地省过来,他倒是没想到弘昼这孩子这么多心眼子,早先刚进喜棚那会儿说的话全是在装。
弘昼却一点儿也不怕,嘻嘻地点头拍着手笑道:“是呀,师父娶这么美的师娘,自然要穿的光鲜些,才能与师娘相配呀!”
如英听见弘昼嘴巴这样甜,实在没忍住,用帕子掩口,轻笑出声。
石咏却早已看透了这个笑嘻嘻的大尾巴狼,温和地说:“还记得师父上回布置的功课么?待师父忙完这一阵,就会上王府去检视。”
熊孩子怕作业,古今皆同,一听说这个,弘昼果然苦了脸,转脸去看兄长,目光中尽是求援。弘历却板着脸,一脸不为所动的样子,似乎在向师父表态,甭管弘昼怎么求他,他都不会捉刀代弟弟做功课的。
“师父……师父,您如今成婚,可觉得快活?”弘历却没有弘昼那等小机灵,他见到石咏与如英目光一触,便各自转开,实在好奇,干脆开口直接了当地询问。
石咏根本没过大脑,开口便答:“快活!”
听了这等大实话,身边如英登时红了脸,低下头去。
岂料石咏接下去认认真真地说:“四阿哥,你须记住,以后你也会有这样一天,找到注定要与你相守的另一半,在她面前,你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将与她分享,未来一切波折风浪你都将与她一起分担……她总是你的,而你,亦是她的……便是这样一个人,四阿哥,再过得个几年,你终将遇见。”
如英听到这里,微微一怔,再抬头,便见到石咏却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两人的视线就此胶在一处,难以分开。
唐英报了当年他结亲时的一箭之仇,亲眼看石咏满满当当地喝了三杯酒下去,一转身,已经带同造办处的同僚们变身“挡酒大军”,不少人护在石咏身侧,但凡有人上前嚷嚷着要新郎官儿饮酒,内务府的属官们一拥而上,替石咏挡酒。
这可是唐英他们事先商量好的,若是石咏不肯罚那三杯酒,他们内务府的属官们十九要掉过头来,帮着外人一起对付石咏。
正白旗的儿郎们一瞅内务府这么大的阵仗,也有大声起哄的,登时两边叫起板儿来,一时喜棚中觥筹交错,人语喧哗,热闹非凡。
石咏则在喜棚一角见到了宝玉。早先荣府早有贺礼送到,而宝玉则与薛蟠等人一道,一起过来向石咏道贺。这时薛蟠早已与新结识的朋友们开始划拳行令吃酒,宝玉不喜这个,便独自坐在一旁。
“茂行兄,恭喜恭喜!”
与早年间在贾琏生日宴上那时相比,宝玉增了岁数,人也沉稳了好些。见到石咏便含笑施礼,石咏多日未见宝玉,连忙拉着他坐。
他已经由薛蟠口中得知,宝玉去岁参加院试,结果又病了一次,自然与高中无缘,贾府便为他捐了个监生,日后便直接参加乡试考举人。考试之事,世人都说不大准,有些人一次院试就中的,后来死活考不中举人;也有人院试死活考不中的,捐了功名自后乡试照样能一举考中,这也都不能一概而论。
“听闻二公子喜事也近了?”石咏早先听薛蟠提起过贾薛两家已经开始议亲,便开口恭喜宝玉。
宝玉脸上却陡然出现一阵迷惘,怔了一会儿,转头见石咏兀自望着他,连忙掩饰道:“家中长辈的确为此事劳心费神……而我,我只是……”
他转头望着喜棚内一派热闹,低声道:“我只是见到此处热闹繁华到如此地步,心中略生感触罢了。”说罢轻轻摇摇头,似乎要将心中的胡思乱想一并甩去,当下赶紧举杯,笑着向石咏道:“待茂行兄饮了这一杯,小弟这便要告辞了。”
石咏与宝玉相交不深,便客客气气地饮了一杯,宝玉则陪了一杯,随即告辞。
石咏望着他的背影,心中隐隐约约有些感觉,在这个世道里,宝玉当是个清醒的人,然而却始终怀抱着“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念头,抱着袖手旁观的态度冷眼看着。然而这世上有些人未必百分百地清醒,却一样依着本心,撸起袖子只管做些该做的,这两者之间,究竟孰优孰劣,倒也不好直接判断。
一时宝玉离开,喜棚外面传进消息,说是有贵客到了。
石咏本就在想,十六阿哥身为大媒,怎么能不亲自到来,连他奉上一杯谢媒酒的机会都不给?
他赶紧迎出去,发现不仅仅是十六阿哥,这一回是十三阿哥、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三位联袂而来。
十三阿哥沉寂多时,向来极少出府,因此石咏也没想到他竟然亲自前来道贺,一怔之下,连忙张罗了一个舒服的位置请十三阿哥先坐下。
十六阿哥却笑道:“这可见是成了自家子侄了。石咏,还不快叫姑父?”
原本从二福晋身上算起,这一群皇子阿哥就都是石咏的“长辈”,如今却不必如此,只消从如英和十三福晋那头算起,石咏还真的管十三阿哥叫姑父。
他又不在乎这些个,当下老老实实地给十三阿哥行了大礼,叫了声:“姑父!”
十三阿哥含笑请起,十六阿哥却在一旁献宝,笑着接了一句:“乖,乖啊!”
石咏:……
十七阿哥则自始至终候在两位兄长身旁,带着好奇仔细打量石咏。他与石咏见过几回,也就三分熟而已,但是两人都知道彼此的事迹,十七阿哥知道石咏是十六阿哥手下得力的人,而石咏则知道十七阿哥从这时起大约已经是个隐藏的“四爷党”。
三位皇子阿哥到来,令喜棚内震动不小。原本旁人都知道石家迎娶的是十三福晋的侄女,与各王府贝子府都沾亲带故的,因此石家娶亲,就连雍亲王府这样的人家都有所表示。但十三阿哥毕竟是长辈,而且沉寂多年,旁人都没想到他竟会亲自出面,前来石家道贺。
喜棚里的来宾们压根儿不敢拿大,纷纷过来给这几位请安。尤其是十三阿哥,虽然他早先曾经触怒过皇帝,一旦冷落就是十年,然而如今朝中渐渐有风声传出,说是十三阿哥“复起”了,然而这消息传了许久,却始终没见十三阿哥领什么官职,办什么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