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第191章

古玉器属于硬彩,石咏当然懂得怎么修。

只是他纳闷呢,造办处那么些手艺精湛的老工匠,为什么十六阿哥会想起他?

但是十六阿哥却只要石咏点头说会就行,当即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这回感情好,果然爷没有看错你。”

石咏在十六阿哥面前从来不隐藏自己的疑问,当下开口问了,只听对方答道:“这不是差事不好让外人知道么!”

石咏的好奇心一下子被提了起来:是什么东西,连工匠都不能见到,一定要让他这个内务府官员经手。

说着,十六阿哥四下里看看,从袖子里抽出一只细细小小的囊匣,递给石咏。石咏打开看时,免不了一震:“这是……虎符?”

囊匣里盛着的,乃是一枚断成两截的玉器,大约三寸长,一寸宽,半寸厚,玉色厚重雄浑,并不透明。玉器的形状,乃是一只猛虎的侧影。就因为这形状,石咏才大胆判断这是一只虎符。

虎符是古代帝王授予臣子兵权、调发军队的信物。虎符呈虎形、分左右两半,有子母口可以相合。右符留存君王手中,左符在将领之手。帝王遣臣子前往调动军队,就需带上右符,持符当场验合,军将才能听命而动。1

除此之外,虎符的材质大多为金属,以金、铜、青铜为多见,玉器则较少,但也不是没有。而眼前这匣子中断成两截的这一枚,只是虎符中的半爿,且是右符。

石咏能辨出这东西,并不出乎十六阿哥的意料。他笑着点头赞道:“可以么,茂行!不愧是在琉璃厂混了多时的,这就是虎符,战国时候的东西,怎么样?”

石咏早已顾不上回答十六阿哥的问话,他赶紧跑去自己书桌上,取了一面放大镜,举在手中仔仔细细地将那枚从中断开的玉器翻来覆去看了一遍,最后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点头说:“大体是战国时的,没错!”

他能根据器型和玉器的雕工判断玉器的大概年代,想要再精确些,离了后世那些仪器与工具,却也不能。

然而十六阿哥却在旁边跳脚,说:“小石咏,敢不信爷的话!这可是皇阿玛的珍藏!”

石咏陡然省起,他费这么大劲折腾一阵,不过是将十六阿哥刚才的结论又重复了一次而已,赶紧道歉:“十六爷千万勿怪,我……我这是习惯了……”

这是他身为研究员的职业病,见到文物都要仔细观察一番。

十六阿哥却摇头说:“没关系!好教你得知,这可正经是信陵君当年窃符救赵时偷的那枚虎符!”

石咏:真的……啊?

信陵君窃符救赵的故事已经流传了两千年,当年战国相争,秦攻赵国,赵国求救于魏,魏王却令手下大将晋鄙按兵不动。赵国见魏国迟迟不肯进兵,便求告信陵君魏无忌,信陵君便盗出魏王手中的半个虎符,假传王命,击杀晋鄙,夺得兵权救赵,遂解了赵国的危难。

石咏倒是没想到,两千年以后,他竟然有幸能见到信陵君曾经夺过的这枚虎符。

十六阿哥见石咏不大信,登时嘻嘻一笑,说:“反正皇阿玛这么英明神武的皇上都说是,咱们就当是了。不过,你且看看,这东西,你能修么?修完了能恢复原样么?我是说,回头还能与左符再对上么?”

石咏便左右手各举起虎符的两半,仔细观察虎符碎裂破损的情况,最后极有把握地说:“能——”

“可是,十六爷,皇上这难道还是打算继续用这枚虎符?”

据石咏所知,这虎符的使用,兴盛于秦汉之时,到了唐代改为鱼符,后来渐渐被弃用,取而代之的是金牌令箭之类的传令工具。

可如今听十六阿哥的意思,康熙皇帝难道还当真想要启用这枚虎符?

十六阿哥摇摇头,说:“这是皇阿玛交代下来的,我们做臣子的,最忌揣测皇上的用意。但是皇阿玛这时候命人修复这枚虎符,且吩咐了绝不可走漏半点风声,我等便须听命。”

说到这里,十六阿哥突然提高了声音,道:“内务府造办处郎中石咏听令!”

石咏无奈地行下礼去,知道这是职责所在,压根儿没法推脱。十六阿哥便将这虎符连囊匣一道塞在他袖子里,然后说:“不过,咱们哥儿几个私下里谈论谈论应当无妨。”

他想了想便说:“你也知道,西北有变,如今人人盯着那个领兵的位置。我猜皇阿玛修这虎符,就是个意思,回头他将这东西赐给谁,谁就是领兵的大将军。”

于是石咏想:好么,感情这东西是要赐给十四阿哥的。原来他是在帮十四阿哥修虎符啊。

这样一想,再对比前日里他亲眼所见十三阿哥的落寞,石咏心里便有些不是味儿,可他却也没什么办法。

一转念,石咏干脆问起技术细节:“十六爷,咱们这只虎符想要怎样修?”

十六阿哥对此一窍不通,随意问:“你说呢?”

这下子进入了石咏的擅长领域,当下他如数家珍地往下说:“古玉器修复,大致有这么几种修复手段:连缀修补、补配修补、改型修补……”

十六阿哥连忙喊停:“茂行,这个你得自己定!”

石咏见十六阿哥听见术语之后抓瞎的狼狈样儿,赶紧问了关键问题:“若是我想在这断裂处镶金,是否可以?”

金镶玉,原本就是玉器修补的重要手法。相传秦始皇以和氏璧成的传国玉玺曾被摔坏一个角,所缺之角就是用金补上的。

十六阿哥倒没想过类似的问题,他接到的谕令就是将这半拉虎符修复,使之成为完整的一枚。“应该可以吧!”他答来略有些犹豫,“不过最紧要的是这虎符背后的子母口,即便修整,也不可影响卡口的位置。这是皇上亲□□代的。”

石咏登时有些疑惑:这难道是说虎符的左符依旧存在,左右符相合了将来能派用场?至于康熙爷为什么突然一改传令方式,再度启用这枚虎符,石咏完全没有任何头绪。

“茂行啊,爷对不住你,知道你忙,却还给你派这些差事。”十六阿哥表现出些许不好意思,“但你也晓得,这种东西,真的不敢随意假手他人,万一……”

万一有人仿制这虎符,右符不再唯一,这以虎符号令的节制之法便也失去意义。

石咏点头应下,表示他能理解。在问过十六阿哥之后,石咏将这枚虎符连囊匣一起带回椿树胡同,在自家修补。

动手之前,石咏已经将所有修补的方法都想过一遍,什么连缀补配改型……石咏觉得都不大合适。

他必须保证修补之后虎符能保持原有的外形,又必须让这只虎符此后保证一定的强度,原本的断裂处不会再轻易断开。石咏思考良久之后,决定在虎符的断面两侧各自打两个相对的小孔,钉入两枚钢钉固定,再在钢钉孔中以及缝隙断裂处镶金修补。所有工序都不算复杂,但要求极端的耐心与细致,否则这虎符即便是修好了,背后的子母卡口也对不上另外那一枚。

回到椿树胡同的时候,天色已晚,石大娘已经将饭摆在了东院上房。如今石家人口渐多,有两房家人外加一个李寿。石大娘与二婶王氏不再需要操心每日的烹饪与洒扫,而且也多个小丫头叫桃儿的,能帮着打理些女红并杂物。

人口一多,石大娘便安排分开吃饭,石大娘与王氏带着石喻在上房,其余人则在厨房外有一间专门用饭的小厅。石咏近来忙,若是侥幸赶上饭点,便会在上房混一口饭吃,若是赶不上,石大娘也会给他留一些饭菜,等他回来,给他热热果腹。

石咏难得与母亲婶娘和弟弟一起用饭,今儿个赶上了,少不了大家在一处谈谈说说,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暂且都抛在脑后。

当石咏陪家人用过饭,再回到自己屋子里,忽听里面好生热闹。

“我叫——虎符!”

“虎糊?”红娘的声音。

石咏连忙伸手去揉眉心,心中在思考红娘姐姐这到底是哪儿的口音。

“不对不对,是——虎符!”

“看这回对不对:府符?”红娘大声问。

石咏实在没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又怕吵到住在对面的弟弟,赶紧进屋,伸手旋亮了桌上的煤油灯,一面打开早先放置在桌面上的囊匣,一面顺手揭去遮住红娘瓷枕的帕子。他万分好笑,同时也感到骇异:这件虎符,显见得是灵物了,他……他这都还没开始动手修,对方怎么就开口了呢?

“咏哥儿回来啦!”

虎符自来熟地招呼。这一件物件的声音是个略带些沙哑的男子声音,但却完全辨不出年纪。

他忍不住想:红娘与虎符竟这么快就混熟了,这可好,连自己的小名儿都教人知道了。